下一站,我們到達了Jodhpur,它有一個浪漫的外號:藍色之城。
城市呈放射狀圍繞著昔日的邦主城堡而建,房屋間或漆成悅目的淡藍色。在昔日種姓製度森嚴的時候,這藍色是掌管祭祀的最高種姓婆羅門的專用顏色,因此,越接近王宮,藍色的房屋越密集。
落腳的是LP上推薦的一家客棧,坐落在一片批發集市內,由原來的古堡改建而成,曲徑通幽,結構古怪,牆壁上悅目的藍色和古色古香的手繪古代人物圖像令人有時空錯位之感。
放下行囊,我們去吃炒蛋。據藍妹妹說城裏有家小攤上的炒蛋舉世聞名,LP上強力推薦,為各國背包客到此必嚐的美食。
煎蛋的小攤位於塵土飛揚的古內城大門口,老板笑聲朗朗,招呼我們坐在蒼蠅橫飛的長凳上,驕傲地遞過來幾大本厚厚的留言簿。翻開來,裏麵盡是各國文字,竟然有不少中文,有些留言相當捧腹。
舉世聞名的美食實為夾在兩片麵包之間的兩個煎雞蛋,上麵加了一片印度口味的Masala奶酪、一片西紅柿和一點調料醬。
滿懷希望地一口咬去。。。。。。味道還可以,不過我立刻破解了老板的秘密:他的調味醬實際上是Thousand Island 色拉醬,這種西餐裏最常見的調味放在遙遠印度的街頭就成了治療各國旅人鄉愁的良藥,讓平常不過的雞蛋和麵包乘著鄉愁扶搖而上,身價倍漲,竟然天下聞名。
人說“十指連心”,其實最連心是人的胃,食指動處,不僅牽情,還可牽魂。
連吃了兩份之後,敵不過老板的熱情堅持,我揮筆寫到:
“懷念西紅柿炒蛋;懷念蝦皮蒸水蛋,天朝的菜天下無敵。”
想想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又加了一句“老板人很好!”
第二天一早,直奔Mehrangarh城堡。
剛出門,被一頭牛迎頭撞上,低頭一看,身上被蹭了不少牛糞,稀稀的、黃黃的,散發著剛出體的芳香,粘在衣褲上、相機上、相機包上分外耀眼。印度的牛都是神牛,難道神牛是從頭上排泄不成?
於是跟藍妹妹說,從今天起我被印度神牛正式冊封為牛人。
走了一條近道,穿過臭氣熏天、汙水遍地的小巷,豁然開朗的是紅石雕砌的宏偉城堡。門口立了一塊世界遺產單位的牌子。
城堡巍峨聳立在陡峭的山崖上,通體由紅色砂岩建成,為曆代邦主皇宮,始建於五百多年前。在印度獨立後,城堡被昔日皇家家族捐出,世人才得以管窺其往日的輝煌。
壁壘森嚴的城堡由七道城門防護,馬道寬敞,每道城門口都設有九十度的短彎,據說是為防止敵人的大象衝擊而設計。城牆上依稀可見炮痕,在五百多年裏,此城堡傲然挺立,從未淪陷過。
在一處城門側牆上,刻有幾十個紅色的手印,據說那是當年眾王妃在國王死後被投入火中殉葬前途經城門時留下的。
看著那些紅色的手印,難以抑製住想象的翅膀去遙望那些長裙飄飄、慷慨赴火的妃子們麵上的表情,是悲傷?是堅毅?是無奈?是向往?很想知道在那一刻,她們是否還相信愛情;是否真的心甘情願地用生命去表演一個關於愛的行為藝術。
人生之事,雖莫大於死,但總有各種高尚的理由可以生換死。以愛情的理由赴死是令人動容的悲劇;以製度的名義去強製這種理由是令人憤慨的醜劇,所幸的是醜陋的殉葬製度在上世紀在印度終於被廢除。
王宮裏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巍峨的宮牆、門庭是精雕細刻的石頭;輕靈的窗欞、屋簷是更加精雕細刻的石頭。大群的鴿子在高牆壁壘間撲閃騰衝,咕咕有聲。
抓拍飛鳥是我感興趣的題材之一,需要的隻是耐心。我舉著相機開始在一個石門口守株待兔,等待鴿子展翅經過我的陷阱。
在燒掉了一卷珍貴的紅外膠卷後,直覺告訴我抓到的飛鳥都不完美,於是,若無其事地頂住四周的好奇目光,繼續舉著相機瞄著空門,守株待兔,手臂酸痛。
未幾,藍妹妹從高處的石廊口露出個頭高聲說:
“老大,這第一個景點你就待了四十分鍾!後麵可是還有三十多個景點呢!”
“告訴過你和攝影師同行很痛苦,現在知道了吧?這幾隻鴿子就是不飛,要不你來幫我轟一下,拍完就走。”
“不!對待動物要友好。”藍妹妹固執起來,神牛都拉不回頭。
“你中毒太深!”
我有點惱,不耐煩地摘下帽子,扔在空中,幾隻鴿子撲騰而起,隨著幾聲噠噠的快門聲,它們的身影準確地落入我的陷阱, 不過,那頂帽子也落在了我的魚眼鏡頭取景範圍裏。
我更加有點惱。
城堡的女牆上擺設著曆代邦主在戰爭中繳獲來的大炮,從耳機裏的導遊解說中得知,其中有一具大炮來自中國,為繳獲義和團的戰利品。在這遙遠的印度沙漠旁邊的古堡裏看到中國戰利品,讓我如同吃了怪味豆般,有點不是滋味。
步出城堡,我們前往幾百米以外的白色大理石堡,那其實是昔日邦主家族的衣冠塚,今日依然是這個貴族之家的私人火化場。
走了幾步,藍妹妹開始進行才藝表演:
“等會兒會有突突司機來拉客,他會開價150盧比。“
幾步之後,果然有個突突司機迎上來,說:“去城門口嗎?200盧比。”
我衝藍妹妹笑了笑,正想說藍大仙這回失手了,陡聽到那突突司機高聲道:“150盧比!”
我們不禁放聲大笑,弄得司機莫名其妙。
又往前走了幾十米,藍妹妹說;“下麵有一條石台階小路,走下去抄近道去城門口十幾分鍾就到。”
我四下張望,都是陡峭的石壁,根本沒有路,於是和她打賭。翻過欄杆,一個當地人在石壁頂端向我們揮手示意,指向一個旮旯,在那裏果然有條小路通向藍色的小巷。
“輸了吧?”藍妹妹很得意。
“網上查到的?”我早已洞察了藍妹妹走江湖的本領,所以並不驚奇。
“在一個台灣驢壇查到的,台灣的背包客很有意思,攻略寫的超詳細,連每個地方打的的價錢都匯報得清清楚楚。”
“嘿嘿,那可不是我的風格,我寧可一無所知。”
在城門口,我們換了一家馬路對麵的煎蛋攤子,據LP上說,這家和昨天那個老板打擂台已有多年。
剛落座,年輕的老板也遞過來幾本厚厚的記事簿,翻開來,裏麵也有不少令人忍俊不禁的留言。
老板看到我們笑得前仰後合,問都寫了什麽,於是翻譯給他聽,他一臉狐疑:
“不對!這上麵寫得肯定不是好話,你沒說實話。”
瞧他那副不自信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做的煎蛋不會好吃。
果然,一口下去,高下立分。我搖頭晃腦地對藍妹妹宣讀評委打分:
“西紅柿放得太少,摳門!Masala Cheese 放得太少,摳門!不過最主要的是沒有放 Thousand Island 色拉醬,味道就差遠了。”
猶豫半天要不要把這商業秘密告訴老板,最後還是決定不冒充大瓣蒜,既然這麽多年他都沒發現這點竅門,說明他不重視,告訴了他也是枉然,明顯地,他把自尊心看得比煎蛋的口味重要。
吃完煎蛋去旁邊喝酸奶,印度的酸奶是我唯一認可的可以稱為美味的東西,城門口有一家著名的賣酸奶的小店,招牌上大字標榜著“‘孤獨星球’強力推介”,他家的酸奶加了不同水果和香料,味道獨特新鮮。
經過我和藍妹妹對幾種不同口味的酸奶進行的綜合評分,我們達成一致意見:此家酸奶全印第一。
飯後,我穿行在大街小巷去找國際長途電話,因為,今天是我生日。
夜色裏的街巷燈火闌珊,人聲鼎沸,老區裏是一片極大的批發市場,以街區為界,批發各種生活百貨,櫛比鱗次排列著布匹、香煙、鮮花、藥品、小首飾。。。。。。、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店鋪裏明亮的燈光映在金色的首飾上、紅色的布匹上、各色的香料上,放出七彩光芒,直映得夜色斑斕,拌上鼎沸的人聲,活生生的一片浮世風景。
花了四十分鍾終於找到了一部國際長途電話,撥通,電話線另一頭是久違了的T的聲音:
“哎呀!你怎麽了?為什麽不停地咳嗽?”關切跨過萬水千山傳來。
“咳嗽?簡直是太不值一提的小菜了!”
我興奮地向她述說我的一路經曆和見聞:傷痛、印度人的眼睛、瑜伽、藍妹妹、中國背包客、我的電熱杯、我的“牛人”頭銜。。。。。。
“我們很想你。”T說。
我看到了電話那端床前米黃色的暖光、孩子們天使般的臉,以及閃亮在黑暗裏的眼睛,它們亮過掛在天穹上的啟明星,指向回家的路。
無論走多遠,身後都有一份掛念;無論在何處,天邊都有一份親情,此為有福。
“千萬小心,注意安全!”T最後說。
隨後我撥通了另一個電話,這是一個我不太常撥的號碼,但每年生日那天我必定會收到從這個號碼打來的電話,不等開口就會聽到“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那是一個大姐姐唱給小弟弟的祝福。
姐姐大我許多,幾乎隔了半代人,我在她注視和關愛下長大。小時候,姐姐總是牽了我的手走在北國的冰天雪地;長大之後,天各一方,濃情未改。記得幾年前回國,恰趕上武漢下了場罕見的雪,我們一起去給年邁的父親買他愛吃的包子,走在雪地裏,互相謙讓一雙手套,最後隻好一人戴了一隻,然後另一隻手像小時候一樣緊緊牽在一起。姐姐已過半百,我已人到中年,但牽起手,溫暖依舊,知道骨肉之情跨越了時空不改,生生不息。
“千萬小心,注意安全!”姐姐同樣說。
放下電話,幾乎落淚,因為突然想起了某次也曾在異國他鄉過生日時向家人報平安:那是十年前的西奈半島、那是紅海之濱的一個電話亭、那是驕陽似火的一個下午,陽光穿過玻璃照在胳膊上,電話那邊是老父親同樣的叮嚀。如今,斯人嫋去、叮嚀不再,唯有十年前的北非陽光依然明亮,陡然射進記憶深處,頃刻斷魂。
帶著被強大情景記憶力喚起的無邊思念,我蹣跚在五彩斑斕的印度街頭,藍色之城的鬼魅之光變換在我年長了一歲的身軀上,仿佛是爬行在皮膚上的一條變色龍。
吐著紅色的信子,變色龍抬起頭,看著我甕聲甕氣地說:
“生日快樂!”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趕公共汽車,藍色之城我並沒有拍夠,但由於時間緊迫,無法再多停留。藍妹妹三個月的印度簽證即將到期,我後麵還有一半路程沒走,我們同行的時間也所剩不多。
天剛剛放亮,汽車顛簸在鄉間平原上,塵灰飛揚如舊,公路兩旁樹影婆娑,像是企圖囚禁住汽車的柵欄。猛然間,在前方晃動的柵欄間一幅奇景映入眼簾,連忙叫了藍妹妹看。
天際還是一片鐵灰色,左前方的地平線上突然現出一個碩大的、紫色的圓盤,不帶一絲亮光、不帶一點變化,毫無立體感,扁扁的、平平的、森森的,孤獨地掛在深灰色的雲間,好像是上帝蘸著自己的血,畫出的一個完美無缺的圓圈,然後隨手拋在黑色大地和灰色天空的交界處,鬼魅無比、妖氣十足。
“呀?太陽怎麽會是這個樣子?”藍妹妹大為驚奇。
“咱們很幸運,這種太陽也許隻能在印度見到,因為看到它必須有兩個條件,第一是在平原,所以才這麽大,這麽圓;第二是必須在空氣汙染很嚴重的地區,大氣裏汙染把太陽的光線過濾吸收了,才會出現這種顏色,而且把太陽周圍的光線也吸收了,所以太陽才沒有亮光,看起來和周圍雲彩沒有關係。”我解釋道。
於是,我們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大自然送給我們的禮物。
紫色瘮人的太陽繼續平平地掛在天邊,不動聲色,妖氣彌漫。漸漸地,圓盤的上部有一點點紅色侵入了紫色,鬼魅之中出現了生氣;極其緩慢地、悄然地,更多的紅色擠入,圓盤由上至下開始透亮,變得斑斕,接著竟然變成上紅下紫的盤子。妖氣散去,靈氣始現。
隨後,一點點金色侵入了紅色,如同一滴宣紙上的赤丹,慢慢潤開,四散蕩漾;圓盤裏浮紫流丹,金河流淌,立體感始現;圓盤變成了一個由暗至明、由紫至金、由平至圓、變換無窮的球體;圍繞著球體上部的雲層中出現了條條金絲,像蜘蛛的手臂,以不可察覺的速度慢慢舒展、伸延。
瞬間,球體內的顏色像是開了鍋,奔騰纏繞、蛇龍遊走、姹紫嫣紅、氣象萬千;周圍的雲層徹底擺脫了灰色,變得通亮、變得金黃、光芒萬丈。
最後,太陽似乎向上一躍,終於顯露出傲視寰宇的霸氣。它揮去了一切曖昧和豐富;斬斷了一切青澀和遲疑,它肆無忌憚地騰然而起;無所顧忌地狂展怒放,蛻變成一團目不可視的宇宙之火,熊熊燃燒在天際。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大自然的魔術,啞口無言,似有一條長蛇順著脊椎爬下,四體發麻、魂飛魄散。
我們可以用流光溢彩的詞匯描繪如此奇景;我們可以用浪漫華麗的詩句讚美如此時刻;我們可以用我們整個物種的生命周期膜拜這神奇造化,可是,我們將永遠看不見施展了這魔術的那雙手--那個永生的表演者;那個卓絕到唯有自娛自樂、獨孤求敗的魔術師。
魔術師是不可知的,因為他本不可知;魔術師是不可喻的,因為我們沒資格。
真正的攝影師,無不敬畏自然,就是因為我們經曆過太多如是時刻,我們被無情地昭示:
汝輩卑微如蟻!汝輩生命如煙!汝輩的存在,相對於宇宙,是一個沒有聽眾的冷笑話!
東方紅,太陽升。早晨好,印度!
經過一天的奔波,在夕陽裏,我們到達了Udaipur。
一進城,撲麵而來的是一種舒適和愜意。此地是昔日麥華王朝的首府,有東方威尼斯之稱的千湖之城,遊客雲集,商業氣氛始現。
背包客聚集的客棧基本都在老區,繞湖而建,每家客棧的頂層都有可以眺望湖景的露天餐廳,一家比一家高,好像在進行著餐廳高度選拔賽。
餐廳的桌子上鋪有桌布;桌布上鋪有餐巾;餐巾旁放著白色的瓷餐具,這似乎是在德裏之外第一次見到,藍妹妹說我們終於進入文明世界了。
文明世界裏也有葷食供應,我饑不擇食地點了一份羊肉,端上來的是一盤浸在白色糊糊裏的帶骨肉,不但嚐不出是什麽肉,連是否是熟肉都嚐不出,狼吞虎咽吃下。
夜色降臨,晚風微涼,露天餐廳的大銀幕上開始放電影,各國背包客們紛紛從房間裏取來了披巾,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互相依偎著看電影。這是一部cult電影,我依稀記得曾經看過,很文藝、很有深度、形式感很強,都是以印度著名古跡為背景,相當穿越,經常是頭一秒鍾一群壞蛋還在泰姬陵追殺一個好人,那好人轉身一躍,就躍到了千裏之外的某個古跡的房頂,看得下麵的觀眾哈哈大笑。這些背包客剛剛在印度各地看過這些古跡,電影裏不合邏輯之處自然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知識有的時候是對藝術的稀釋,這再次證明了我不做攻略的前瞻性。想到這一點,我很得意。
不等電影看完,我的胃開始翻騰,暗叫一聲不好,回到房間服下腹瀉藥,依然無效,輕微的翻騰加劇到天翻地覆,頭暈腦脹,渾身發冷,知道自己又中招了,那盤所謂的羊肉一定有問題。
幾乎一夜未眠,早晨起來搖搖晃晃地夾了“孤獨星球”去餐廳和藍妹妹碰麵。一開門,看見藍妹妹站在走廊裏,對著一麵鏡子正把自己的手指往眼睛裏麵捅。
“哎!大早晨的,不要在這裏嚇唬人好不好!”我見不得別人戴隱形眼鏡。
藍妹妹用戴好眼鏡的大眼睛衝我忽閃了幾下:
“完了!你又是一臉菜色,你怎麽回事?開始還是個遊伴,後來就變成了一個病號,一路生病。”
她說的是實話,回想起來,我們在火車上相識的當天我就中招,拖拖拉拉一路,唯一健康的時候是在Rishkesh修行的四五天,然後是受傷;期間咳嗽、牙痛、輕微腹瀉不算,現在又病得不輕。
“藍妹妹,我這樣做的目的隻是為了維持一個中國病夫的完美形象。”
點了杯薑汁,神智不清地和藍妹妹討論行程。
藍妹妹說:現在開始進入旅遊旺季,車票難訂,最好把後麵行程的聯票買好。我說:隨便。
藍妹妹又說:下麵有兩個世界遺產,可以分配兩個白天,晚上在火車上度過,這樣節省時間。我說:好。
藍妹妹還說:再後麵就要決定向東還是向西。我說:隨便。
“什麽叫隨便?那樣我們有一個人就必須要走回頭路。我的目的地是孟買,你的目的地是Varanasi”
“你去孟買這種大城市幹什麽?”
“據說孟買有家全印度最豪華的電影院,我一定要在寶萊塢看場電影,要不然你跟我去孟買看電影?”藍妹妹說。
“你多大了,還追星?如果去孟買,我豈不是要走回頭路?寶萊塢?。。。。。。還是算了吧,我要去東邊的Sanchi。”
藍妹妹用手機查了一會,說:
“我查不到Sanchi的信息,可能中國人去的比較少,這是什麽地方?”
“我也不很清楚,但Sanchi是我來印度的原因。”
“為什麽?”
“我去一個地方旅行的原因都很簡單,沒什麽理智。當年去埃及是因為有一次在博物館裏聽到一個人在耳邊清晰地說了一個名字‘圖堂卡蒙’,覺得浪漫至極,就背包去了埃及。來印度是因為曾經看過一張照片,上麵是幾千年前的一個石雕拱門,極其精美,我發誓要親眼看看,所以就跑印度來了,這個門就在Sanchi 。要不你跟我去看看?”
藍妹妹猶豫了一下:“那我就要走回頭路,我沒時間了。”
最後,我們終於將大致的行程訂下,正要談論具體車程的時候,我一陣眩暈,腹中翻江倒海,箭一般地衝進洗手間,直吐得天昏地暗。
看我淒淒慘慘的樣子,藍妹妹歎了口氣,主動提出她去火車站買票,我在客棧休息,我求之不得,連聲道謝。
藍妹妹說那後麵的車程我就替你做主了?
“隨便”我說。
在房間裏不知昏睡了幾許,猛聽見門被撞開,坐起來一看,一個印度小女孩站在床邊,原來忘記了鎖門。小女孩陡見我胳膊上藤盤蔓走的紋身,尖叫一聲跑了出去。
時間已近黃昏,不知不覺已經昏睡了一整天。搖搖晃晃地起身剛把門鎖上,就聽見敲門聲,原來是藍妹妹回來了,手裏捧著一個插著吸管的椰子。
“搞掂了,在售票處改來改去的,後麵的車票全都買了,但好幾程沒座位,在waiting list上等。你先喝點椰汁吧,對胃好。”
“沒座位?”
我無法想象以我目前的情況,加上半殘廢的左手和兩個大包,在擁擠的火車上如果沒有座位會是如何?
“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對了,在火車站碰到一個和我一樣辭職出來周遊世界的北京女孩,她一個人在國外溜達了八個月了,我們聊了好久。”藍妹妹說。
“知道、知道!還是你們女的狠!”我沒好氣兒地說。
原以為自己走江湖本領一流,可自打認識了藍妹妹,發覺自己完敗,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一路走下來,竟然發現行走在印度的還有一個“藍妹妹兵團”,約有二、三十名“藍妹妹”,唯獨不見“中國男子義勇軍”,越發讓人氣餒。
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是從基因學的觀點看,作為一個物種,在未來男性將要消失,世界上將隻有女性能夠生存下去。基因的單一性注定了一個物種滅絕的危險,以我在旅途上看到的女性在生活方式上顯示出的多樣性,似乎暗暗佐證了未來男性將被從基因庫中除名的可能性。
“我們真的有那麽慘麽?”我慘兮兮地想。
藍妹妹拿出一大疊火車票,說:
“這是我的,我要去印度大陸的最南端,那裏有個天涯海角可以看到三個大洋,兩大洲。我要去扔個漂流瓶,許個大大的願。”
她的臉放著光芒,又流露出那股童真。
“好樣的!藍妹妹!”我看著她的眼睛,心裏默默地說,“保持住這童真,它是最珍貴的東西。”
藍妹妹遞過來一疊車票:“這是你的。”
“我不拿!你替我拿著吧。”我堅定地耍賴。
接過車票就意味著接過了責任、接過了負擔,意味著放棄了自由,這檔子傻事我不做,我要抓緊時間享受最後幾天的自由時光。
“你這人有時候像小孩,很任性。票放在我這兒丟了不管哈。”藍妹妹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
在藍妹妹的堅持下,我跟了她出門吃晚飯。我破天荒地沒有背相機包,一來是沒心情,二來是幾乎背不動。兩天沒有吃東西,體力已近枯竭。
傍晚的湖畔紅霞漫天,彩雲湧動,微風裏透著新鮮而濕潤的水草味道。湖中間聳立著一個白色的大理石宮殿,那是昔日邦主的夏宮,現在是全印度四個超豪華七星級飯店之一,任何願意每晚花費至少一千美金的世人都可以來此窺視一下何為皇家待遇,在滿足自己好奇心的同時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湖心夏宮被火把照得通亮,白色的大理石宮牆蠕動的金色火光與落霞共舞;遠處群山上白色的宮殿被燈光勾畫出迷離的線條,像是浮在空中的樓閣;湖麵上波光粼粼,或有幾艘送客的漁船來往,笛聲唱晚。
這,竟是一個浪漫的夜晚。
印度可以給旅人很多感覺,比如:震驚、沉靜、深邃、飄零、從容。。。。。。甚至是厭惡,這個古國大地無處不籠罩著思辨的理性、飄忽的神性、悠閑的惰性。她豐富的文化、獨特的傳統、狂熱的虔誠可以讓觀察者在不自覺中陷入幽暗的自省和冷靜的沉思,但任憑五官被攪動得如何天翻地覆,都與風花雪月相去甚遠,似乎,這是一個不懂浪漫的民族;這是一個被浪漫遺忘的角落。
這是一個精神的國度,與身體無關。
但是,Udaipur是個例外,它真的很浪漫,尤其在夜幕初合、燭火搖動之時,晚風裏漂浮著一種萌動、蕩漾著無聲的小夜曲。
藍妹妹興趣頗高,頻頻拉著我給她照相,平時是我求她,現在是她求我。可我的狀態實在不佳,隻感覺天旋地轉,雙腿發軟,步履踉蹌。
找了一個露天頂層餐廳坐下,正對著湖光山色,遠眺湖心,夏宮深處依稀人影浮動,不時有叮當鍾聲傳來; 習習晚風吹得桌上的燭光飄忽不定--餐桌上竟然點著燭火!桌上有一隻小花瓶,裏麵竟然還插有一朵假玫瑰!
這還是在印度麽?
藍妹妹點了烤魚,我本來想和她開玩笑說是否知道這恒河裏的魚是吃什麽長大的,可是話到嘴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隻能趴在桌子上氣喘如牛。
服務生訓練有素,衣衫整潔,服務態度國際一流,對我熱情地說:
“拉肚子是你們外國遊客獨有的奇特現象。”
“靠!你TMD還好意思說!”我想。
“如果世界上發生一場大瘟疫,能活下來的絕對都是印度人。”我堅信不移地對藍妹妹說。
烤魚端上來,藍妹妹叉了一塊,醞釀了半天,深情地放入口中,半天不語。問她味道如何,她不答,叉子懸在空中,又醞釀了半天,深情地自己對自己說道:
“記住!這不是中國!這不是中國!”
不用再問,我知道那烤魚味道如何了。
晚飯隻嚐了幾口,胃裏又開始翻江倒海,幾次作嘔,卻吐不出來。再三向藍妹妹道歉,知道自己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一定十分倒胃口。
下得樓來,被晚風一吹,再也堅持不住,當街嘔吐起來。
就這樣,藍妹妹在印度唯一浪漫之地的唯一浪漫晚餐被我這病號不費吹灰之力地毀掉。
蹲在街上,腹中苦水盡倒,七竅體液亂冒;此刻,我是浪漫之都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回到房間,一頭栽在床上,人事不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感覺一條冰涼的毛巾蓋上額頭,同時聽到藍妹妹遙遠的聲音:
“壞了!你燒得有點迷糊了,要不要去醫院?”
“聽了你的故事,我還敢去醫院?”
恍惚間,我努力抓住一絲遊走的記憶,像是試圖抓住一塊澡盆裏滑溜溜的肥皂。
那天晚上,藍妹妹守到很晚才走。有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她坐在床頭的地板上,就著黃色的燈光在讀一本放在膝頭的書,書名叫做《內觀》。
現在,這本書正靜靜地躺在我麵前的書桌上,在我碼這些文字回溯印度的時候。
一根蠟燭紋絲不動地燃燒在赭黃色的封麵裏,它曾經默默地照亮了那條我用雙腳丈量過的遠方之路;它曾經默契地跳動在一個和我同行的女孩安詳的雙眸之中;現在,它又無聲地指亮了一段心靈的旅程,幽寧曠渺、微妙玄通、見在前方、直通彼岸。
----------非旅遊片與旅遊片之間華麗的分界線-------
幾十個妃子們被投入火堆之前留下的手印
看來這是一個四人幫。
“食物都很好吃???”--這位是在說夢話麽?
到達印度的第三天。藍妹妹給我拍的第一張紀念照,當時還不知道她是中國人。
到達印度的第23天,我成了一個走不動路的病夫,藍妹妹成了我的守護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