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書是小時候的愛好,最愛聽《三笑》裏的大篤二刁,《描金鳳》裏錢篤招吃暖鍋,還有《七俠五義》裏的白玉堂。相對前麵兩部“小書”,後麵的“大書”是金聲伯一個人說的,而且沒有唱,情節也更緊湊,盡管有說有唱的小書是蘇州評彈的主流,男女雙檔是蘇州評彈的標配。
長大了,就沒有時間聽書了。直到躲避疫情,打發時光的各種招數用完了,朝花夕拾,想起自己的曾外祖母和外祖母都是一隻收音機伴在枕邊,聽書入眠,自己就提早規劃老年生活了,在手機上找到金聲伯在上海廣播電台的錄音《七俠五義》,一回一回聽下來。
結果沒有像她們一樣聽得雲裏霧裏、昏昏睡去,反而是聽出些感想來。
第一,是關於白玉堂。錦毛鼠白玉堂功夫高強,衣著華麗,聽說皇帝封南俠展昭為“禦貓”,非常不爽,因此離開鬆江,進開封,大鬧龐府,殺人題壁;又進包公府,寄簡留刀。包公審案清明,知道白玉堂殺的是惡人,寄簡留刀也是為了伸冤,網開一麵,不予計較。但是,白玉堂還是嫌“禦貓”頭銜太刺眼,在包公府偷了三寶,回鬆江,計騙展昭入了通天窟,又在螺螄軒困住雙俠之丁兆蘭,逼得竄天鼠、鑽山鼠、翻江鼠大戰陷空島,計擒白玉堂,六俠齊勸錦毛鼠,才送三寶回開封,白玉堂亦尊展昭為兄,七俠齊心下襄陽平叛,白玉堂隕身銅網陣,令人唏噓扼腕。
這次聽到小時候沒有注意的細節,就是蔣平勸白玉堂送三寶回包公府:“老五,你去,就對相爺說,寄簡是為了伸冤,留刀卻是失禮;偷寶為了騙展昭來鬆江,如今送還,應是無罪。”眾人都點頭稱是。玉堂見了,才同意進京認錯不認罪。
第二,書是要聽的,不是看的。口頭文學表演藝術家金聲伯一個人,把忠厚、憨直、驕傲、義氣、奸詐用不同的聲音來表達出來,仿佛給每個人一個商標,聞其聲如見其人。同時夾雜時事的評議,談他學生意、下牛棚的經曆、說現在(1980年代)流行的布料、蘇州的民俗、太湖的強盜、宋朝的官府製度等等,整個一個百科全書。
陳寅恪先生目盲,困於鬥室,外麵是紅衛兵批鬥他的聲音。他請了口頭文學表演藝術家為他唱出彈詞《再生緣》。同時在北京的郭沫若聽說了,糾集了所有《再生緣》的文字資料,沒有看出什麽來。陳寅恪先生卻寫了《論再生緣》,洋洋灑灑,因為曆史原因,先在香港出版,一時香港紙貴。
說實話,你若手頭有一本《再生緣》,真佩服你能讀下去。因為你手頭的,是一部彈詞的“腳本”,如同電影的分鏡頭腳本一樣,不是給“讀者”看的,是給表演藝術家看了,讓他們臨場發揮的。《七俠五義》的書,絕對沒有金庸、古龍的文字版武俠小說來得精彩,但是,到了金聲伯口裏,那是蓮花朵朵,精彩紛呈。道理是一樣的,人若研究口頭表演藝術,就一定要觀察口頭表演,而不是看文字稿。前幾日遇到幾個朋友討論民族史詩,我就請了會唱這史詩的朋友來zoom會,當場表演給大家聽,盡管語言不通,但是唱的聲腔氣韻,自然帶我們去了詩和遠方,進入他們民族的殿堂。陳寅恪先生不僅在學術材料上才高八鬥,而且在學術方法上也是做足了“預流”,令他同輩人汗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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