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入獄是遲早的事
九叔的模樣和記憶中差不多。個子比魅羽矮些,挺著中老年男人常見的肚腩,麵容紅潤泛著油光,一道道笑紋暗示著這是個幽默健談的人。隻是不知為何穿了一身囚服。
“說來話長了,”長途跋涉來到此處的他看著很疲憊。先是一邊聽魅羽講述在四天王天與基地人結仇的經過,一邊狼吞虎咽地吃完錚引讓人準備的食物。飯後重重地坐進客廳中最大最舒適的那把椅子裏——錚引較瘦,很少坐,主要是給前來訪問的涅道預備的——掃了一眼對麵分坐左右的兩個年輕人,點點頭。
“好、好,真是好孩子。才一年多不見,都出息了。沒想到咱們還有再會的一天。什麽時候能聽到你二人的喜訊啊?”
魅羽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類型,在妓院裏做過姑娘,朝堂上懟過君王,戰場上徒手毀敵艦無數,臉皮比城牆還厚,然而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年輕女子。聽九叔這麽問,隻覺脖頸處僵住,轉都轉不了。
又想起上次掌舵之前,她和九叔單獨吃飯時他說的那番話。當時她是被臨時任命的前庭地統帥,錚引還隻是個初立戰功的新兵。在她隨陌岩離開修羅前,九叔曾對她說:“錚引未必是個可憐蟲。”
九叔衝麵前二人感慨過後,說起別後的經曆。作為前庭地曆史上統治時間最久的九天王,曾被修羅和他化天奪去地盤,輾轉流落於其他天界。自打一年多前回到錦陽城,其聲望在民間日益顯赫,追隨者越來越眾,讓統治錦陽城的他化天軍方心生忌憚。
有次九叔過生日大宴賓客,席上喝得多了些,一向謹慎的他開始指點江山,從方方麵麵分析了為何他化天始終敵不過修羅軍。那時兩軍已經是盟友了,然而傳到他化天駐軍首領的耳朵裏,還是惹得對方吹胡子瞪眼了一番。於是九叔就被冠以非法集眾之名捉了起來,判入獄兩年,為此還引起了錦陽城三日大罷工抗議。
“其實想想,也沒啥大不了的嘛,”九叔說著,撣了撣囚服上的灰。“活了這麽些年若是連大獄都沒下過,說出去都是丟人的事一件。”
也是啊,魅羽心道,她自己去過的地方也不少了,殺人放火調皮搗蛋的事常幹,至今還沒入過獄。
總之,以九天王的修為要想逃出來並不難。但前庭地是他的家,實在厭倦了東奔西跑,打算把兩年牢做完,出去後低調做人。結果前庭地脫離六道前,修羅派人送來通知,他化天軍隊聞言急急逃回老家。走得匆忙,自然也顧不上監獄裏的犯人了。一眾囚犯被關在無人看管的大牢裏,眼瞅著都要被餓死。九叔這才打破牢獄,把囚犯們都放了出來。
出來看了眼,就猜到是個什麽狀況了。他並不知道魅羽正派人四處尋他,也沒時間去見他那些部下,一個人從錦陽長途跋涉前往修羅基地。
前庭地已進入永夜,換成普通人,這一路上漆黑馬烏的很容易搞錯方向,困死在荒野。以九天王的修為和對前庭地的熟悉,這些自然不成問題。之所以耽擱了這麽久,是因為一路上不斷遇到需要幫助的民眾。有的連人帶車掉進深溝。有的家裏沒了柴火,快凍死了。還有迷信的認為惡魔將要來前庭地,要每個村交一對童男童女……總之凡是能幫的,九叔都順手盡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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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我們還有沒有希望重回六道了?”魅羽單刀直入地問。
九叔歎了口氣。“重回六道是不可能了。先前你們打碎了那八座石碑,等於是毀了這艘船的八個錨,就算回去也無法在六道中固定住。眼下隻能先想辦法活下去。”
魅羽和錚引互望一眼。在這片沒有日光和生機的漂流島上,還有辦法活下去?
九叔笑了。“你們知道前庭地為何像艘船嗎?有舵,有錨,且不屬於六道中的任何一個世界。這是因為啊——前庭地本來就是用作虛空中航行的一艘船。”
九叔這番話乍一聽似乎沒有多少信息量,然而魅羽仔細一琢磨,卻驚得張大了嘴巴。
上次她在千年回歸日掌舵時,無意發現六道之外還有很多六道存在。後來夭茲人的出現更是證明了,世界和生命不僅限於大家熟識的這個六道。從這個角度琢磨,前庭地這艘船就隻可能有兩個作用——要麽把六道人送往外世界,要麽將外人運來六道。
然而前庭地如此之大,這艘船絕非用作幾十、幾百人的旅行。也就是說,是為大規模移民而設計的。那再進一步推測,生命是如何在六道中起源的?很可能就是其他世界的移民坐著這艘船,大批量遷徙過來。所以不僅六道中有通用的語言,在六道之外多半也會有人說一樣的話。
錚引問:“那九叔知不知道,離這裏最近的其他世界在何處?”
“以我們目前的儲備是去不了其他六道的。好多年前我接待過幾個外世界來旅行的客人。據他們說,離這兒不遠有個熒骨島,算是附近這片虛空領域中供航船落腳的一個地方。”
“可是,九叔啊,”魅羽問,“你怎麽知道我們在朝哪個方向走?”
“虛空中並不是想怎麽走就怎麽走的。有一條條暗流形成的通道,並且是單向。想原路返回,就得走反方向的通道。而這個熒骨島,位於六道出口通道與其他通道的交叉口。比如那些夭茲人肯定都去過。”
“哦。那你說的那個熒骨島,是什麽人在統治?”
“這個島的所有者叫成烎,早些年是海盜,虛空旅行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後來八成是意識到占山為王、坐地收租好過東奔西跑刀尖上舔血,這才建了這麽個地方,算是個自由貿易港口。當然,但凡這種不歸任何地界管的所在,也會是各種異類和流竄犯的聚集地。”
魅羽聞言,斜眼望著半空,試著想象虛空中漂浮的那麽一個城市會是個什麽樣。
“成烎有不少寶貝,都是當年做海盜時四處搶來的。其中有幾個叫蜍羲的東西,類似於微型太陽,每個點著後據說可燃百年。前庭地若是能弄一個回來,雖然不能似原先那般暖和,種個莊稼照個亮還是可行的。”
魅羽和錚引聽後欣喜地互望一眼。“不過這麽好用的東西,肯定不是誰想要他就給的吧?”
前庭地的民間也有不少奇珍異寶,但不知要湊多少對方才可交換。
“這個嘛,”九叔看看她,又看看錚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個,確實會比較困難……”
剛好此刻有兵士進來,在錚引耳邊說了句話。“對不起,失陪一下,”錚引道歉,隨後走了出去。
“九叔啊,”魅羽壓低了聲音,“咱們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戰友,還有什麽不方便講的嗎?”
“成烎富可敵國,等閑寶貝是看不上的。這個蜍羲總共有五個,想要的人多了,這麽多年下來也隻賣了兩個出去。不過據說成烎有幾十個老婆,我想著,若能從這方麵入手,勝算會大些。問題是……”他暼了一眼門口,“錚引這小子多半不會同意。”
魅羽明白了,衝他擠擠眼。“九叔放心,我知道怎麽做。換成從前可謂小菜一碟,隻不過我眼下是這麽幅尊榮,得稍微動點兒腦子。至於錚引,我會說服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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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錚引安排九叔在魅羽隔壁的客房住下,屋裏的炭盆燒得熱熱的。第二天上午,三人叫上鷹裘一同前往霧隴山神殿。
上到二樓,九叔擺弄了會兒鎮坤輪,笑了。“最遲明天傍晚,咱們就能到熒骨島附近。明早你們再送我來一趟,我好駕船入港。”
“需要做些什麽防禦措施嗎?”錚引問。
魅羽知道他在擔心什麽。成烎那些人既然曾做過海盜,現在又占山為王誰也奈何不了他,看到送上門來的前庭地,會不會直接衝進來搶東西都不好說。
“你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九叔正色道,“熒骨島我畢竟沒去過,謹慎些也是應當的。不過你們修羅軍的作戰能力,我不擔心。”
傍晚回到基地,錚引擺酒正式給九叔接風洗塵。現在是艱難時期,平日大家都節衣縮食,酒宴並不算豐盛,剛好夠四人吃飽。席間初步定下計劃,明日由三個男人先去見見成烎,看他開什麽條件。回來後商議一下,再做定奪。
“我隻是好奇,”鷹裘問錚引,“錚將軍眼下有什麽打算沒有?咱們前庭地可有何奇貨可居?”
錚引說:“我是想,成烎這種人,這些年下來肯定有不少仇家。我們修羅最拿得出手的是武力,他說不定能用得上我們。”
“也把我帶上吧,”魅羽說,“萬一談不攏打起來怎麽辦?”
“是啊,”九叔說,“這丫頭的本事,當真非同小可。”
“不必,”錚引生硬地說。他通常是個好說話的人,此刻的神色卻是毫無商量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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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諸人各自回房。
魅羽坐到鏡子前,看著燒傷後還未恢複的皮膚,先撲了層粉。她知道修羅男兵們最喜歡穿軍服的修羅女兵,然而自己既然是去求他,還是盡量打扮得“弱勢”一些為好。衣服嘛,就穿最近在前庭地集市上買的鄰家女孩式樣的深紅刺繡套裙。頭發的長度現在隻到脖子,還參差不齊,隻得湊乎著挽了個昭蘭髻。這麽冷的天,鮮花哪裏都弄不到了,就插了朵小布花在頭上。
出了客房,打聽到錚引在小會議室和於副官商討這幾日的防禦事務。心道於副官也不是外人,沒啥可避嫌的,就徑直趕去會議室。見二人圍著一張大圓桌,桌上鋪著前庭地的地圖,零散擺著些小石子、小旗之類的東西。也不知是不是一旁的炭盆溫度太高,站在桌旁的錚引麵色紅潤,不似之前那般蒼白。於副官膀大腰圓,久站易累,坐在圓凳上。
魅羽也搬了個凳子坐過去,看二人做規劃,時不時給提個意見。錚引開始沒理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對她說:“你既然這麽感興趣,遠征河上遊一代的防禦就交給你,如何?”
“好啊,”她無可無不可地說。
他盯著她,“一旦接了軍令,若是其間擅離職守,可是要坐牢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為啥不能帶我去呢?這裏這麽悶,去透透氣還不行?”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錚引將手中的一麵小旗“啪”地擱到桌上,“你是要去做海盜的老婆,對不對?”
“我當然不會真的去做他的老婆!總之先把蜍羲弄到手,我自有辦法脫身。”
“瞎胡鬧!我們修羅養這麽多兵都是吃閑飯的,關鍵時刻還得靠女色成事?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一次次鋌而走險,能全身而退是運氣好,總有一天你會栽進去。”
說完不再理她,繼續同於副官規劃。
然而魅羽還是心有不甘,站起來衝著錚引的臉說:“你以為你能管得了我嗎?本姑娘上天入地,誰都拿我沒辦法。就憑你這些部下,”說著泛泛指了指於副官,“你這些門鎖,繩子,鐵鏈啊都鎖不住我。沒有船我還能飛過去,你能奈我何?”
錚引臉沉下來,望了她一會兒,衝門外叫:“來人!”
進來兩個衛兵。
“魅羽中將對上司不敬,罰入獄三天,麵壁思過。”
魅羽聞言怔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旁的於副官拚命衝錚引使眼色,“這、這又是何必呢?”
錚引不為所動,兩個衛兵就這麽把魅羽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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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人生完整了,”魅羽走進牢房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她在床上坐下,打量了一下簡陋的牢房。還好沒過多久就有人把她常用的被褥、衣服、杯碗給送了過來,外加一個炭盆和一些吃的。
發了會兒呆,心想不能白浪費時間。常聽人說獄中最適合做的有兩件事,一是寫書,一是修行。於是在床上盤腿坐好,開始入定。入定前先用探視法巡視了一下四周。
其實就算是這個牢獄,她要想打破牆壁出來也做得到,但她不想那麽幹。他把她關進來,那是他的一片苦心。她想起陌岩,那次從宜梅莊回龍螈寺的路上,陌岩也和她說過差不多的話——六道少了她也照樣轉,不要總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她當時沒聽,被鷹裘捉了去,還好涅道對她並無惡意。
她歎了口氣,睜開眼。她這些年遇到的都是好人,包括境初在內。她也並不是個喜歡沒事兒找事的主兒,隻能說老天爺故意和她過不去,讓她一刻也不得安生……
外麵有人在說話。“將軍深夜前來,有何吩咐?”
“沒事,探監。”
魅羽聞言,手一揮,一條床單飛到門上貼住,將牢房和外麵的世界隔開。隨即在床上側躺下,嘴裏嘎吱嘎吱地開始嚼胡蘿卜。他有天眼,床單擋不住他的感知,她也能看到他。然而此刻她需要這樣一幅薄薄的屏障。
他在門口站住,沒有說話。其實她在心裏都替他想好詞兒了,比如:“這裏冷不冷?”“胡蘿卜夠不夠吃?”“接受教訓了嗎?如果認識到錯誤了就把你放出來……”
“等這件事過去,你嫁給我好不好?”
胡蘿卜從嘴裏滾了出來。
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魅羽就和其他女孩一樣,會時常想象自己長大後被人求婚時的情形。沒入師門前想的是草垛子後一個滿身補丁的放牛娃,或者家境殷實鼻子長在頭頂但又在心裏暗戀她的地主少爺。讀書修道後想象的是其他道家門派的英俊後生,當然更可能的是師尊之命媒妁之言,壓根兒就沒有被求婚這一說。
打死也想不到會是在獄中。
還在不著邊際地瞎想,忽然意識到外麵還有人在等自己回話。她望了下四周,清了清嗓子,說:“你讓別人做選擇時,總得先開出條件吧?比如不同意就判無期徒刑,一輩子關在這兒,是不是這樣?”
“沒個正經。”
腳步聲響起,他走了,留她一人在牢房裏咯咯地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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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在瑤池的水中浸了片刻後,正打算一躍而出,忽然發覺不對勁。剛剛入水時是黑夜,這一眨眼的功夫,頭頂怎麽變成白天了?
於是在水裏屏住呼吸,用探視法查探周遭。果然是白天,而且瑤池附近還站了不少手拿兵刃的侍衛,像是要捉什麽人。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她可真糊塗了。
在水底定睛搜索,先前那個散發著粉色光芒的水晶儀靜靜地待在那裏,已經停止運作了。看來自己經曆的時空錯亂多半和這個水晶儀有關。眼前也來不及細想,先考慮如何脫身吧。
她在水中朝南方天空一指,將火種打在瑤池四周的園子裏。侍衛們見起火,自然是忙著救火,沒人敢動瑤池裏的水,便有人騰空去別處取水。魅羽見機伸手入懷,想拔出銀蟾蜍的舌頭隱身。不料怎麽也摸不到銀蟾蜍,不知丟在何處了。還好枯玉禪還在。
於是使了個攝心術,變成玉帝之前派來守池子的那個仙仆的模樣,趁眾人不注意跳出水麵。還裝模作樣地問了兩個侍衛:“這裏怎麽著火了?稟告陛下了嗎?快點滅火,燒壞了娘娘的園子陛下會生氣的。”
離開瑤池,來到飛船起降的那個板塊,收了攝心術,剛好碰上先前同她說話的那個年長的仙仆。仙仆一見她大驚失色。
“哎呀大仙女,你怎麽才回來?這一個月你都去哪兒了?陛下不知為何生你的氣,正在四處派人找你呢。”
怎麽,過去那麽多天了呀?魅羽心裏咯噔一下,不知道錚引的病情怎麽樣了。衝仙仆說:“麻煩您老借我隻船,我有急事要趕去前庭地。”
“船,我可不敢隨便借給你了。陛下正在通緝你,我隻能裝作沒見過你。至於前庭地,唉,大仙女有所不知,前庭地據說已經飛離六道了。”
“什麽?怎麽會這樣?”
“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和人家打起來了。”
魅羽這下懵了。前庭地都不在六道了,這可怎麽辦?她就算去四天王天取到續命水也無法救錚引,看來隻能讓他聽天由命了。
不過也知道此刻不能在天庭久留,那就去找境初吧,好好給他賠個不是。雖然他先前做得很決絕,但她知道他是個容易心軟的人。
於是同仙仆道別,走到無人的地方,將枯玉禪取出,把指針撥到了空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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