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盈不敢再揉了,輕輕拍拍羅姐肩膀,“羅姐,你還是抽空去做做針灸按摩理療,我認識幾個熟人,技術都不錯。”中文學校的家長們各行業都有,羅姐從不跟學生家長之間有多的糾葛,她才會這麽說。
羅姐拍拍高雪盈放在肩膀上的手,“好,等我抽空去看看。”
高雪盈收回手,見羅姐雙肩前後聳動,又勸著,“這馬上就是暑假,最忙了,開了學又有得忙,接著就是年底,還有出書的事,羅姐,你可得抓緊去看。”
羅姐笑她,“雪盈,如今你比我還嘮叨,我啊,多半是累的,人都說五十肩,我可能就是現在才開始疼,雪盈,等你50歲的時候就知道了,人過了一定歲數,渾身都疼,不疼就不對了。”
高雪盈嘁了聲,“這麽說起來,人活著是挺沒意思的,一輩子也就幾天好日子,過去了,不是病就是疼,還有痛苦。”
羅姐勸解她,“人跟人不同,平均上講大該是一半一半吧,50歲之前呢,好日子稍多點,50歲之後,好日子稍少點,有人可能是反著的,或者是穿插著的…老人常說苦樂摻半吧…”
老人還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呢’,羅姐可能為了照顧她的情緒才這麽說的,可她實在不願意眼下跟羅姐爭辯,別人她不好說,羅姐或是她自己…苦樂摻半…比例好像不太對啊…
羅姐站起來,拉著高雪盈一起坐到小圓桌邊,輕聲問,“雪盈,你今天怎麽了?”
高雪盈舒了口氣,心裏一暖,最近她確實挺煩悶的。她輕輕握了握羅姐的手,看看羅姐,低下頭,抬起頭,長長地噓出口氣,“羅姐,最近吧…我…”看著羅姐眼裏的鼓勵,她接著說,“我從前跟你說過,上學的時候,有個師兄挺喜歡我的,我對他也有好感…後來我還是覺得劉旭東最合適…畢業以後,我們就沒再聯係了…現在,大家都用微信,他很快就找到我了,一直跟我不停的聊,說的全都是過去的事…羅姐,要是我也在國內,也許還有的聊聊…可我倆除了聊聊過去,現在的生活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每次我都跟自己說,算了,大不了以後不聯係了,可別管我怎麽暗示,師兄就是不接茬,我總不能直接拉黑他吧…唉,我要是跟劉旭東說呢,他又跟我沒完沒了地嚼…一直這麽憋著,挺難受的…羅姐,我就是想找你說說,說出來,感覺好多了…”
羅姐一笑,“我明白,已婚婦女的小煩惱…”然後拍拍她的手,“…小事一樁…”最後像是實在忍不住了,又低下頭嗬嗬笑起來。
高雪盈說完,再想想,還真是已婚婦女的小煩惱呢,也低下頭笑了。
Lucy進來,見兩個人一起笑,想問,可自己眼下有事,就問羅姐,“羅姨,還有事嗎?”
羅姐笑著抬起頭,揮揮手,“今天沒事了,你去忙吧!”
Lucy 拿起背包,跟兩個人打了招呼,急匆匆地出門走了,很快,大門外傳來汽車馬達聲,停了一下,聲音遠去了。
高雪盈和羅姐相視一笑:Lucy的男朋友來接她,這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Lucy有男朋友了。Tina呢,快25歲的大姑娘了,一直認真學習,認真工作,認真照顧家人,認真掙錢,好像忙碌地忽略了這件事。有幾次高雪盈想張口問問,都忍住了,本地長大的孩子,人生選項原本就多,跟親生父母都未必說,萬一她唐突地問錯了,多尷尬。
羅姐站起來收拾東西,不過一刻,長長地歎了口氣,“Tina 要是能像Lucy這樣就好了,我最怕孩子太懂事,唉,真替Tina這孩子累。”
學校裏暫時沒人,辦公室裏就她們兩個人,高雪盈放心大膽地問出來,“我剛才也在想這事呢,羅姐,Tina一直是一個人,我沒敢直接問,她是不是有別的想法。”
羅姐一愣,才反應過來高雪盈說的‘別的想法’是什麽意思,本地同性婚姻十年前就合法了,這裏長大的孩子除非自己承認,別人不好輕易判斷。羅姐搖搖頭,“Tina肯定不是。”
高雪盈這下放心了,“不是就好,抽空我跟她聊聊,小小的孩子滿腦子想的都是責任…Tina 跟我說過,首付的錢快存夠了,存夠了就給潘姐買個condo住。”潘翠花這些年一直帶著兩個女兒住地下室,為了能讓孩子上好學校,都是在學校附近找地下室住。Tina和Lucy為了省錢,上大學都是走讀,錯過了很多住校生才能享受到的美好時光,
羅姐無奈地搖搖頭,“你試試吧,也許你年輕,Tina願意跟你說,我和她說過很多次了…唉…這孩子懂事早,又太懂事了…當年她爸媽離婚的時候,Lucy太小,Tina什麽都聽到看到了…她爸爸怎麽對她媽媽…她們三個差不多是被她爸爸趕出家門的…她媽媽在餐館掙的錢就夠交地下室的房租,吃的是餐館裏剩下的,老板娘心腸好,多的飯菜讓她帶回家,姐倆的衣服都是教會朋友送的… 你還記得Tina 給她媽媽買的衣服嗎?過生日那次,潘兒跟我說,這是她結婚以後穿的唯一的新衣服…還好,一切都過去了,潘兒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Tina 跟高雪盈說得來,大多是眼前的煩惱和心思,沒提過從前,也許曾經對年輕的孩子太難以啟齒了吧!“這些年潘姐太不容易了…”高雪盈感歎。
“是啊,潘兒這些年過得太不容易了…年輕的時候,我理解‘為母則強’是當了媽就天然有打老虎的力氣,可從前的人也不會見天有老虎打…現實生活可比每天打老虎都累…當了媽自己不堅強,受苦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強不是說要堅強的麵對磨難…關鍵能努力擺脫困境…就算萬般無奈擺脫不了,也得學會和磨難共處,減少對孩子的傷害…生活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肯定是什麽顏色都會有,什麽事都能遇到,不然為什麽人願意活著,活著就意味著有希望有未來,能看到更多的美好…”
高雪盈生孩子在IUC住了一周,除了醫院裏的醫生護士,他們夫婦對外隻說,高雪盈剖腹產手術感染,住進ICU,經此事,他們以後不會再生孩子了,本地醫療條件好,但意外在哪兒都難免。雙方父母那裏也有了合理的交代,親朋不會為他們傷心難過,不相幹的不會時常拿他們的事當飯後閑談,隻有國內的王瑜和眼前的羅姐知道真相。
高雪盈走近羅姐,親熱地摟住她的肩膀,“放心吧,羅姐,有了Brandon,我這輩子就知足了。”
羅姐拍了拍高雪盈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戲謔說,“你啊,一看就是個貪心的小姑娘,知足,哼,回頭把這兩個字寫給我看看!”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繁忙的暑期裏,羅姐隻抽空去做了幾次針灸,肩膀的疼痛沒多大好轉。
中文學校的夏日BBQ,全靠Lucy和Tina張羅,聚會當天羅姐累得不行,最後隻能坐下說話。
BBQ聚會後第二天,高雪盈特意問了國內的王瑜,雖沒有專業知識,可人再累,也不至於累得站不住,尤其羅姐的個性,不能堅持站著說話,肯定是不舒服到了極點。小兒科醫生王瑜建議趕快看醫生,疲勞可能是很多原因引起的,比如血液的問題,精神的問題…等等等等,當然,癌症也有可能導致疲勞…
高雪盈立刻給羅姐打電話,堅持讓羅姐立刻去看醫生。
本地號稱全民免費醫療,操作中最受詬病的永遠是就醫速度,除非救護車或直升飛機緊急送來的病人,普通病人在醫院急診室等上數個小時很常見,跟誰抱怨都沒用,判斷就醫先後順序的權利掌握在醫生手裏。
羅姐很快就約見到了家庭醫生,家庭醫生初步問診後給開了各種化驗檢查的單子,羅姐握著單子打電話,給專門化驗檢查的各個診所實驗室打電話約時間,最晚約到了11月初老兵節前。
高雪盈是開車回家的路上接到羅姐電話,她看了眼來電顯示,接通藍牙耳機,輕鬆地寒暄,“羅姐嗎,你還在學校?早點回去休息哦!”
羅姐嗯了聲,問,“雪盈,你在開車嗎?”
得到肯定回答後,羅姐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雪盈,你能不能就近停下車,我有點事情要跟你說。”
高雪盈說了聲好,她現在在市區主路上,前麵紅綠燈右拐有片很大的商業區。
羅姐沒有掛斷電話,耳機裏噝噝的聲音傳來,像一把小小的電鋸,在高雪盈的耳膜裏鑽動,她覺得自己被穿透的耳膜慢慢掉落在心口,糊得心口緊緊的。拐進停車場,她停下車,熄了火,深深地吸了口氣,問,“羅姐,我停好車了,你說吧。”
電話裏的羅姐呣了聲,又好像深深地吸了口氣,“雪盈,我昨天上午去做的檢查,剛才見過家庭醫生…”羅姐的沉默像是利刃,已經劃開了結果,“肺癌…”羅姐輕輕地說,餘音在耳機裏回響,然後是一聲抽泣,抽泣聲漸漸變成哭嚎,不絕如縷地鑽入高雪盈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