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盈上完課,簡單整理下教室,背著包出來,見走廊盡頭清潔工正在拖地,左一下右一下動作熟練,遇到邊角,來來回回多拖幾下。從背後看,清潔工個子不高,剪著短發,身材纖細,四肢勻稱,穿條男款過膝運動褲,腳上是雙洗得發白的運動鞋。
她慢慢走到清潔工背後,一言不發地站住了。
清潔工帶著耳機聽不見她腳步聲,卻很快覺察出背後有人,停下手裏的拖布,站直了,回過頭,拉下耳機線,甜甜地叫了聲,“高老師。”
Lucy 原本今年初就該從城南的大學畢業,她主修商科,輔修計算機,目前學分還不夠,最快明年才畢業。Tina兩年前大學畢業,在距離L市不到100公裏的N市找到非常滿意的工作,潘姐的負擔一下減輕了。Lucy和Tina一樣,也是滿16周歲就到處打工掙錢,Tina去N市後,羅姐這裏打掃衛生的活兒由Lucy接下來。在中文學校待久了,高雪盈漸漸明了,Tina和Lucy在這裏不僅是打掃衛生,逢到羅姐出門或脫不開身,姐妹倆就是羅姐最得力的幫手,總能耐心安排各種瑣事,她們英文地道,和各種年齡的孩子們都打得好交道。尤其能說會道的Lucy,和厚道的Tina根本不像姐妹倆,高雪盈打趣Lucy,說她真的太適合商科了,Lucy 說她想做律師。
高雪盈幫Tina寫過生日卡後,Tina 明顯和她親近了許多,學習上生活上的事情都會跟她說。高雪盈在國內一直跟學生打交道,深諳青春期孩子的各種心理,國情雖不同,人心是相通的,Tina跟她說了很多從沒跟人吐露過的心事和煩惱,她了解越多,對Tina越多幾分喜愛。Tina 受她影響,漸漸在意衣著打扮,大學畢業照讓羅姐都驚訝地說Tina 完全變了個人。
Tina 和Lucy 無話不談,Lucy 自然而然也親近高雪盈,讓羅姐都吃醋了,說Lucy就喜歡高老師給她們姐倆買的漂亮衣服,不喜歡羅姨了。羅姐當然是開玩笑,高雪盈現在手裏握著理財和保險兩塊經紀牌照,接觸的人範圍廣,信息量大,Tina 和Lucy 找暑期實習,她一知道合適的,就先通知她們。這麽聰明能幹的姐妹倆,又是熟人介紹,人家自然願意優先考慮。
高雪盈看著Lucy汗濕的臉,說,“Lucy 忙完了,等下高老師可有事情要麻煩你。”
Lucy眼珠一轉,笑說,“Brandon暑期要來上課,是這事嗎?”
高雪盈嗬地一笑,“是啊,我終於把Brandon這個麻煩甩給你們了,以後專注shopping 。”
“Brandon很可愛的!”Lucy笑指著樓梯,跟高雪盈說,“高老師,小心,濕。”
高雪盈下了樓,照例到辦公室找羅姐聊天。她敲了下門,沒等回答就推開門,羅姐正低頭回複手機上的信息。和6年前她初次來相比,辦公室裏變化不大,除去牆上多了幾張畢業照,就是前台換了新電腦,其餘一切如舊,變化最大的反倒是羅姐本人。現在羅姐主要靠微信回複各種問題和要求,還要配合學校的開學和活動不停發布各種信息,不時報怨手機看多了,眼睛花得厲害。她感覺羅姐這兩年明顯見老,倒不是說羅姐頭發白了,眼睛花了,皺紋多了,人胖了,羅姐見老都在很細微的地方。
羅姐從手機上抬頭,衝高雪盈努努嘴,讓她自便。
高雪盈在小圓桌邊坐下,拿出包裏的水杯喝了半瓶水,從側麵看著羅姐,羅姐正對著手機語音回複家長的問題。馬上就放暑假了,如何在最漫長的假期裏安排好孩子的活動,每個家長都絞盡腦汁想辦法,中文學校近年的暑期活動越辦越好,可畢竟名額有限,到這個時候幾乎每個班都滿員了,還有家長不停地在跟羅姐蘑菇,希望擠進來,羅姐再無奈也得挨個安撫每個好家長。網絡時代,人和人的距離縮短了,除去空間距離,還有信息傳輸距離,一句欠周全的話,一張含義不明的圖片,足以毀掉人畢生努力。羅姐曾跟高雪盈感慨說,她要是留在國內,想不退休都不行了,實在跟不上如今的科技和社會節奏了。
高雪盈喝完水就站起來,她這兩年有發胖的趨勢,衣服還能穿得進從前的號碼,可不論是臉型還是體型,都少了從前分明的線條,她加大運動量,減了碳水,奈何還是敵不過自然的力量。
羅姐終於發完信息,喝了口水,說,“雪盈啊,今天咱倆估計是出不去了,我從進來就在打電話,一刻都沒停。”
高雪盈說,“沒關係,不出去就不出去了,咱們在屋裏坐著說話也一樣,對了,羅姐,你昨天跟我說,今天有事找我,什麽事?要緊嗎?”
羅姐哎喲一聲,“瞧我這記性。”打開抽屜,拿出個信封遞給她,“雪盈,喏,這是我剛寫完的第二部,你再幫我看看,唉,估計就到此為止了,我真是有心沒力了。”
高雪盈接過信封,從敞開的信封口看進去,裏麵裝了個小小的USB。三年前,羅姐采訪新移民後寫的紀實故事《楓華歲月》在國內出版了。說來也巧,書出版後正趕上海內外微信用戶爆發式增長,一開始書隻在很小的範圍內傳播,很快就被更多的人知道,書賣得非常好,除了回國的朋友互相幫忙捎帶,羅姐還自費運過來一部分分送朋友、捐給圖書館,更多的人寫信給羅姐,講自己的故事,出版社見狀又跟羅姐約稿,想出第二部。高雪盈建議羅姐幹脆開個公眾號,隨寫隨貼,省了各種繁瑣的手續和步驟。羅姐說自己老派,喜歡印刷出來的文字。
高雪盈拿出信封裏小小的黑色USB,拈在指尖,一時說不清心裏究竟是什麽滋味。她生完Brandon最難過的那段時間,是羅姐拿給她的小小USB為她打開了一扇透氣的窗子,透過窗子她看見了外麵,那些她看似很了解其實並不了解的人和事,很多章節她一邊讀,一邊流淚,羅姐筆下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和事,讓她一直沉湎於個人遭際的起伏心緒漸漸平緩。劉旭東提起來,說羅姐當時給她找了件事情做,一件不需費神卻能讓她分神的事。
高雪盈把信封裝進包裏,問羅姐,“有時間要求沒有,我可別耽誤事。”
羅姐說,“我沒要求,你慢慢看吧,出版社讓我年底前把初稿給他們,快的話,明年上半年就能拿到書了。”
高雪盈啊呀一聲,“太好了,我還打算明年春天趁Brandon上小學前,抽時間帶他回去,要是趕上了,我正好帶一批書回來,反正小孩子跟大人一樣,也有兩件行李額度,不用白不用。”
羅姐笑話她,“你可真會算,我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惦記著安排行李,把書帶回來了。”
高雪盈反問,“我的工作不就是未雨綢繆嗎?”
羅姐哭笑不得地點指著她,正要說話,手機又響了,隻能去接電話。
高雪盈也拿出手機看日曆,算計著明年春天什麽時間回國合適,什麽時間訂機票合適。
Lucy推門進來,見兩人一個對著手機說話,一個捧著手機在低頭研究什麽,沒敢打攪,喝完水又出去了。
高雪盈研究了會兒,大概確定了幾個回國的待選日子,就放下手機。現如今她每天不是對著電腦就是對著手機,一天下來,肩酸背疼,讓劉旭東給揉揉,劉旭東反倒跟她叫起苦來,說他也是成天對著電腦,比她還難受。
再看坐在那裏的羅姐,能很明顯地看出羅姐的背駝了,肩頸間顯出個“勺”字,也難怪,像羅姐這樣,白天對著手機不停打字說話,不停低頭發信息,晚上回家對著電腦寫字,時間久了,背能不駝嗎?她能讓劉旭東給揉揉,劉旭東哪怕怪話說得再多,手底下也不敢少給她揉一下,羅姐呢…唉…
劉旭東給她揉背的時候抱怨他自己累不是矯情,Roy 真的要單幹了,現在跟Firehawks總部的談判正進行到白熱化,劉旭東他們也都各自在打算。
看著羅姐微駝的背,高雪盈站起來,悄悄來到羅姐身後,伸出手,一下一下輕輕地給羅姐揉動著肩膀,羅姐回過臉,衝她笑笑,繼續對著手機說話,又說了好一會兒才說完。
羅姐講完電話,明顯地嘶了一聲,說,“雪盈,還得請你手下留情,輕點揉,我這把老骨頭可消受不起你的重手。”
高雪盈很奇怪,說,“羅姐,我根本沒使勁啊!”
羅姐指著自己的肩膀關節,說,“你揉到這裏,感覺好像用大鉗子在夾我。”
高雪盈把手輕放在羅姐指的位置,羅姐哎喲叫了一聲,“輕點輕點,你再使勁我骨頭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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