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76年的秋天,天朝發生了很多重大事件。先是舉國哀悼新中國的締造者,隨即是全民歡慶粉碎“四人幫”。
這個時候,瑞香已經離開北京一年多了。但是,壓死D和L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居然還是跟她有關。
初冬的一天,對門來了一位客人,一位中年男子。下午L興衝衝地從外麵回來,提著的網兜裏是新鮮的大棒骨。“今天居然趕上賣大棒骨了!”她高高興興地告訴我。
買到大棒骨在那個時候是不可多得的。它不需要肉票,價格也便宜。煮一鍋湯,放進去些菜葉子可以給一家人帶來一頓難得的營養美味。
沒過多久,L家傳出了高高低低的吵架聲。那個聲音大的是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而且吐字含糊不清。他的聲音很大,但是我完全聽不明白他在喊什麽。吵了很久,最終歸於平靜。
晚飯後沒多久,L把我叫到門外:“你能不能借給我點兒錢?我姐夫來了,就是瑞香她爸。這人脾氣大的很。他說我們平時吃肉,他好不容易來北京一次就讓他啃骨頭。D氣的不行,跟他說我們平時連這個都沒有。我姐夫說他不信。然後他說他家瑞香給我們當牛做馬兩年多,我們也沒給她補償就把她打發回家了。他說瑞香如果在家裏除了幫家裏幹活兒,還能下地掙工分。D氣的要死,他說瑞香當年來說好是來幫忙的。如果要錢,早應該說好價錢。我們給瑞香買了一箱子新衣服,還給了她一塊手表。我姐夫說那些東西瑞香出嫁時都帶走了,家裏什麽好處都沒得到。他們倆吵來吵去,我都沒有說話的機會。最後D摔門出去了。唉,他跑了,我可怎麽辦呢?我們是真的沒錢。現在連給我姐夫買回去的火車票錢都沒有。離發工資還有好幾天呢,總不能讓他天天住在這裏跟我們吵吧。怎麽辦啊,愁死人了。”
L的眼圈發紅,聲音顫抖。
看著她那個樣子怪可憐的,但是我也沒錢啊。我剛開始學徒的時候,每月工資十六塊錢。加上洗理費,交通補貼,每月初拿到手的錢還不夠二十。買月票三塊半,交團費四毛。一周在廠裏吃早飯,午飯六天。我每月發了工資全數交給母親,然後再從她手裏索取我需要的,要回來的絕對比我交給她的多。現在學徒滿一年了,才剛剛長了工資,從十六塊長到十八。
自從參加工作,一年多裏,總惦記著攢點兒錢,但是沒錢拿什麽攢啊?按我媽的話說,吃豆兒攢屁。腕子上戴的手表還是家裏給我買的。看見L的可憐相,我把兜裏所有的錢,連毛票帶鋼鏰兒全都掏出來給了她。
L轉身走了。望著她佝僂的背影,我在想,瑞香的父親沒錯。瑞香如果在家是可以下地幹活掙工分。D也沒錯,他們在那兩年裏給瑞香提供了食宿,買了四季的換洗衣服和一箱子嫁妝。L連自己心愛的的軍裝,手表都搭上了。兩口子挨餓不說,家庭經濟也被拖垮了,如今還欠下了一筆永遠還不完的債。這事情到底錯在哪兒了呢?
隨後就聽說D提出了離婚。原來,L的姐夫臨走前拿走了她家所有值錢的東西,其中包括D視若珍寶的一套新軍裝,那是他轉業後一直沒舍得穿的。
可想而知,他們夫妻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麽樣的戰爭。D對L說你願意在你家人麵前做好人,你自己做吧,我不奉陪了。D開出了離婚的條件。他說房子是部裏分給他的,雖然兩間連在一起,好在各有一個通往院子裏的門。把中間那個門封死,他們就可以自己過自己的,直到L的單位分配給她房子再說。女兒隨L的便,無論帶走還是留下都可以。但是兒子壯壯他是不會放手的。
L堅決不同意離婚。於是,D自己住進了辦公室。他每晚睡在辦公桌上,隻有周末才帶著兒子回家。有的時候周末也不回來,父子二人在辦公室過日子。
D大概希望這樣的分居能夠讓L明白他們的婚姻已經死了,離婚可以讓二人和孩子們得到解脫。但是L可不這麽想。
1977年的夏天,我做了第三次手術。術後在家休養的時候,又有了跟L閑聊的機會。
“他離了婚可以再找一個。找個大姑娘都有可能。我呢?我做了絕育手術,哪個男人會娶我?”L像個現代版的祥林嫂,一遍遍地重複著他們之間的故事和她的道理。言外之意,反正離了婚也嫁不出去,跟現在這樣沒什麽區別。
我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姑娘,婚姻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未知世界。但是我記得讀過這樣一段話:“當一個男人不再愛你的時候,最好轉身離去。今後他想起你來說不定還會懷念。一直糾纏下去,他隻會越來越恨你。”也許,這樣的理論隻適用於戀愛中的小布爾喬亞,對D和L這種結婚多年有兒有女的人不適合。
繼D和L搬進來之後,院裏又搬進來幾家年輕的夫婦,他們占據了院子裏的空房。他們都在部裏工作,有的還是D的同事。有一位年輕的翻譯占據了我家對麵那排房南邊的一間,跟D和L做了一牆之隔的緊鄰。
在D住進辦公室半年多之後,傳出了消息。L去部裏把D給告了,說他不顧家庭,每天睡在辦公室不回家。見事情已經被捅破,D索性向領導提出了離婚的要求,結果受到了批評。
那個年代,婚姻不單單屬於夫妻二人,還屬於組織。打算離婚的夫妻去民政局婚姻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時,除了結婚證之外還要有雙方工作單位開具的證明信。據說現在國內離婚很容易,但是那個時候離個婚簡直比登天還難。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如果是出於政治原因提出離婚,比如一方是被揪出的反革命或者右派,組織上巴不得其配偶提出離婚。有的配偶沒有離婚的意願,組織上還派人去做工作,例如當年的名人新鳳霞。
但是因為感情不和的原因提出離婚,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雙方的工作單位,街道居委會會千方百計地為二人調解,做夫妻的思想工作,讓他們化幹戈為玉帛,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好像無論什麽樣的矛盾,隻要堅持將婚姻進行到底,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D和L的婚姻也是如此。部裏的領導跟D進行了嚴肅認真的談話,告訴他,作為一個黨員幹部,D要做出表率。不要說L不同意離婚,就算她同意,這婚也不能離,因為組織上不同意。從那往後,辦公室不再是D的棲身之地,他必須每天回家去住。再讓人看見他在辦公室過夜,就要接受處分。
人是每天回家了,但是D的心思是否回來就無人知曉了。與剛搬來的時候相比,D完全是另一個人了。“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習慣早已絕跡。冬日裏,不要說他人的瓦上霜,他連自家的門前雪都懶的掃。過去那個帶著我去春遊,順路捎我回家的叔叔也罷,大哥也好,早就不見了蹤影。走廊裏迎頭碰上,他視而不見,連個招呼都不打。
對於他態度的變化,我當然都看在眼裏。我猜也許因為我跟瑞香,L的關係太近引起了D的不滿。也許D覺得他自己的人設已經坍塌,不再顧及麵子。無論什麽原因我都無暇理會,因為我有了新的關注點,要全力以赴地投入。
1977年9月,中央作出了恢複中斷了十年的高考製度。積攢了十年的考生蜂擁而至。大家摩拳擦掌,打定主意,就算擠破頭也要邁入大學的校門。
說不清為什麽,我就是想去上大學,那是一種本能的衝動。過去是單位推薦才能進大學,工齡三年以上才有資格被推薦。如今我有了參加競爭的機會,豈能放過。
那年10月份公布了恢複高考,距離考試的時間隻有兩個月。我收集了用過的中學課本,開始複習功課。每天下班之後,家務之餘的時間都投入到了數理化中。父親花了一元錢給我買了一本北京市150中學(過去的師大女附中,如今的北京實驗中學)數學高考複習題集。那本油印的習題是家裏為我高考做的全部投資。那上麵的每一道題都沒有被我遺漏。解不開的難題會讓我茶飯不思,寢食難安。
那一年廠裏把我從資料室調到三車間五班工作。五班是研究載波設備的,我的師傅姓白,他是專家,畢業於清華大學,是49年前的老大學生。
五班除了我,其他人都受過大學教育。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他們絕大多數都在北京安了家,但是有三位住在工廠的單身宿舍裏。
個子高高的老吳家在浙江農村,老婆孩子都是農村戶口。他隻身住在北京,隻有春節的時候回家探親。
小趙的老婆在浙江杭州。不清楚他為什麽沒與老婆調到一起。他長的跟馬雲有點像,小小的個子,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
小卞是上海人,因為大學畢業時得了肺病,耽擱了婚事。她聰明,漂亮,熱情,活潑。年齡上的差距沒有阻礙我們之間的友誼。這三位同事在我考大學的時候給予了我很大的幫助。
小卞住在廠區三樓的宿舍裏。她的室友小袁已經訂婚,很少在宿舍過夜。小卞出麵跟小袁打了招呼,晚上我可以在她們那間宿舍過夜。下班後我複習功課,小卞織毛衣或看小說,我們互不妨礙。每天早上五點我就悄悄起床,在辦公室的黑板上默寫三角公式。
有兩道幾何難題,老吳和小趙幫著一起研究。他們似乎在彼此較勁,看誰先得到最佳解題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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