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盈翻了個身,床墊發出輕輕的咯吱聲,旁邊劉旭東彈簧似的從床上坐起來,低聲問,“有事嗎?”
她繼續閉著眼睛,過了會兒,輕輕嗯了聲。
劉旭東伸手摸了摸她額頭,又是一頭汗,他心裏歎了口氣,卻假裝沒事地低聲說,“我去給你倒杯水。”
她又嗯了聲。
劉旭東輕手輕腳地下樓,倒了杯溫水拿上來,放在她這邊的床頭櫃上,轉頭看見窗下的嬰兒床。台燈的光圈外,Brandon的小臉衝著他,在裹得鬆鬆的蠟燭包裏沉沉地睡著。兒子5個星期大了,吃配方奶睡得時間長,醒著也很乖,體重長了2磅還多,抱在手上沉甸甸的。也許是感知有人靠近,Brandon閉著眼睛,先是皺了皺細長的眉毛,又咧了咧嘴,像是要說什麽卻又懶得說,恢複了原本沉靜的睡臉。他把落到兒子腋下的小被子往上提了提蓋到肩膀位置,順手用食指背麵蹭了蹭兒子的臉,見孩子閉著眼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頓時感到心尖像被澆上一層厚厚的甜蜜溫熱糖漿。
高雪盈仍舊閉著眼睛,聽著劉旭東發出唏唏嗦嗦的聲音,覺得自己就像用舊後被丟棄的購物袋,破敗而無趣,心裏更覺荒涼。
在ICU住了5天後,高雪盈又在醫院住了兩周才出院,和本地普通剖腹產在醫院平均住3天比,她是重症中的重症:amniotic fluid embolism syndrome(羊水栓塞),這個她從未聽說過的英文單詞現在已經烙在她腦子裏,更重重地烙在她身上:她下腹部那個跟尋常剖腹產一樣的刀疤下,是被醫生切掉的子宮。
本地醫院產科病房大多是雙人間,她情況特殊,被安排在單間,基本醫療保險隻負擔雙人間,他們支付了差價。病房鄰著護士站,安靜而空曠,除了可升降的單人病床,還有張可折疊的沙發,劉旭東就睡在沙發上,陪她在病房裏一起住了兩周。
高雪盈從ICU出來,被推進單人病房的當天晚上,才見到從國內過來的高爸爸和高媽媽。
高媽媽走在最前麵,幾乎是跑進來,來到床前一把抓住她放在被單外的手,就不再鬆開。兩年沒見,高媽媽臉上沒什麽變化,頭發還是那麽黑,動作同樣利落,隻是看她的眼神裏有說不出來的擔憂,見麵高媽媽就抱怨,“都說國外條件好,做個剖腹產這麽小的手術還能鬧出個手術感染,要住這麽多天醫院,真是的。”
高雪盈立刻看向跟在媽媽身後提著嬰兒籃的劉旭東,劉旭東沒看她,招呼著高媽媽,“媽,來,坐下說…不是說了嗎,不是什麽大事,現在您看見人了,放心了吧。”
高媽媽撩了撩高雪盈耳邊的頭發,“唉,隻要人沒事就好,多住幾天就多住幾天吧,我看這裏條件不錯,比咱國內的高幹病房不差…小雪,你放心,孩子有我和你爸管,沒事的,你好好休息…來,旭東,把孩子抱過來,讓小雪看看,小家夥長得可真結實。”
劉旭東笨拙地解開嬰兒籃裏的搭扣,雙手緊張地托起孩子,遞給高媽媽,高媽媽接過孩子,順手把孩子的臉衝向高雪盈。
孩子原本睡得正香,先被劉旭東哢嚓哢嚓解安全帶的聲音騷擾,又被他粗大的手毫無章法地擺弄,周正的小嘴立刻皺成一團,落在高媽媽手裏已經不耐煩到頂點,沒想到又被憑空轉了90度,他終於憤怒地張開嘴,哇哇哭出來。
高雪盈一早從ICU 病房被推到這裏,她的產科醫生花了半個小時跟她和劉旭東講了她的搶救過程,她聽完整個人都是木的,任憑劉旭東一直握住她的手,她還是感覺這間恒溫恒濕的病房跟室外一樣寒冷,冷得她喘出的每口氣仿佛都帶著冰碴。
孩子用力哭泣的小臉上細長的眉毛,跟高雪盈夢中的小臉終於重合上,她手抬起,摸了摸孩子沒有眼淚的小臉,孩子被她冰涼的手鎮了下,更加不滿地用力哭。孩子的哭聲像把錘子,砸開了她心口的冰淩,她啞聲說,“脾氣還挺大,摸他一下都不行。”
整整一天,這是劉旭東聽高雪盈說出的第一句話,他嗓子裏癢得難受,張開嘴想說句話,張了幾次,都不知道說什麽,隻好提起腳下的提籃,轉身提到門口放下來,站了站,他轉過身,接下高爸爸手裏提的保溫袋,放在牆邊桌上,又順手搬了把椅子過來。
高雪盈衝高爸爸說,“爸,你坐吧。”
高爸爸看著高雪盈慘白的臉,心裏像是被狠狠地剜下塊肉,坐下來,指指保溫袋,“你媽給你熬的湯,多喝點。”
高媽媽抱著哭個不停的孩子哄了兩下,孩子好像不接受明明睡得好好的,被親人半截吵醒,覺得必須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態度,哭聲絲毫沒有減弱,高媽媽見狀,隻得抱著孩子站起來,邊拍邊哄,“這孩子,見到媽媽了就告狀,說姥姥餓著你了,是不是?”
高雪盈想說點什麽安慰遠道來的父母,卻覺得身體裏有什麽繃得緊緊地,讓她根本沒力氣說出來。
劉旭東接過高媽媽的話茬,問一直沉默的高爸爸,“爸,你說這孩子愛告狀的脾氣,是隨我還是隨雪盈啊!”
高爸爸想了想,慢慢說,“從前聽孩子奶奶提過,你小時候愛打小報告,小雪呢,她倒是不愛告狀,不過她二伯從前最愛告狀了,這孩子估計把咱倆家的基因都繼承了點。”
劉旭東跟高雪盈認識時間長,跟高家人處得很好,馬上接過話頭,說,“以後這孩子說不定也愛打小報告,我得哄好了他,省得將來沒事就跟雪盈告我的狀。”
屋裏四個成年人都無聲地微微咧了咧嘴,隻有孩子的哭聲充斥著整個空間…
劉旭東看完孩子,轉身看著台燈下高雪盈微微閉著的眼睛,抽出張紙巾,替她輕輕擦去額頭的冷汗。
高雪盈就那麽躺著,眼皮都沒眨一下。
劉旭東看著高雪盈瘦得凹陷下去的臉頰,想說點什麽,想了會兒,實在不知道挑出哪個話題才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握著她的手在床邊坐下,聽著身邊兩道微弱的呼吸聲在暗夜裏此起彼伏地輕響。
“羊水栓塞”這個詞,不論中文還是英文,在高雪盈生完孩子躺在手術室裏的時候,劉旭東此生第一次從醫院心理輔導醫生那裏知道。
心理醫生說出這個英文單詞時,他腦子裏像被閃電劈過,白花花的,懵懵的,好像什麽都明白,又好像什麽都不知道…直覺告訴他,高雪盈眼下的狀態很危險,不然前一刻還笑著安慰他新手爸爸剪臍帶都緊張的老護士不會讓他立刻離開手術室,不然他大腦一片空白地站在手術室外沒多久,心理醫生就帶著人來了…心理醫生跟他說完病情,看他不明所以的樣子,很體貼地問他母語是什麽,然後掏出手機,打出長長的一串單詞後,把手機遞給他,他這輩子到死都會記住那四個中文字“羊水栓塞”…其實當時他根本不知道這四個中文單字組合在一起究竟是什麽意思,隻是認識這四個中文字而已。
心理醫生先跟他慢慢解釋這個病,他半懂不懂地聽著,耳朵裏嗡嗡響,像是一群人拿著尖利的鑿子,在他腦子不同部位一下一下地用力鑿著深淺不一的洞…心理醫生輕柔的話語跟飛蟲似的在他耳邊作響,他聽見了,一字不落地都聽見了,卻隻聽懂了一個英文單詞:死亡率…這單詞就像隻巨大的野蜂,在他耳邊不停地嗡嗡鳴叫…開始是一隻,慢慢變成一群,從頭到腳將他密不透風地團團圍住,在他身體周圍肆意鳴叫…不知過了多久,手術醫生出來,才將他從野蜂的鳴叫中拯救出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帶到一扇小小的窗戶前,護士指著窗子另一麵,在一片白色中,他看見個模糊的物體,再仔細看,是個插滿了各色管子的人形,遙遠而陌生…
他貼著冰冷的玻璃,揉揉眼睛,才看清那插滿各色管子的人形是他認識了二十年的妻子…
嗬,高雪盈…記憶中初次見到的她,穿著淺綠色白花連衣裙,站在門口,驕傲地看著他…她纖長的手指撚著一粒粒白色棋子,在棋盤上將他殺得潰不成軍,順帶把他這個人也殺得潰不成軍…他永遠記得結婚那天,她穿著白色婚紗,笑得跟她手裏的玫瑰般嬌豔…
可眼前的高雪盈,毫無知覺地躺著,像棋盤上被打得散亂不堪的一片片棋子…
他看著被一片白色包裹著陌生而破碎的高雪盈,終於捂著臉,頭頂著冰冷的玻璃,無聲地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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