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三)

(三)

 

每天見麵的L逐漸跟我熟悉了起來。她是一個非常和氣的女子。雖然我們年齡上有不小的差距,但是L說她在鄰居裏跟我最投緣。想想也是。那個時候,院子裏除了我母親那一輩的婦女,就是我這麽大的孩子。對於她來說,那些成年人基本上是她父輩的年紀。

在跟L的接觸中,我一點點拚湊出了她的生活軌跡。她出生在山西省介休縣的一個村子裏。是家中七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因為家境貧寒,她從小就被送了出去。養父母是她家的遠房親戚,住在介休縣城裏。

養父母對她很好,她在嗬護中長大。養父的姐姐早早參加了革命,解放後落腳華北局,住在北京。靠著這位姑媽,L參軍入伍。退伍的時候又是這位姑媽和姑父出麵把她留在了北京遠郊區的備用電台裏。我見過她的姑媽,一位非常嚴肅的馬列主義老太太。

L從來沒提起過她是怎麽認識D的,但是她常常談起D當年追求自己的執著。

”因為我姑媽,周圍的同事,戰友都以為我是幹部子女,追我的人挺多。“L得意地告訴我,滿臉寫著驕傲。”當年D隻是其中一個,但是他追的最積極。他屬羊,我們家認為屬羊的男人命苦,他就趕緊改屬馬。“對於過去的回憶,L的言語中充滿了甜蜜。

調到北京後沒多久,L生了一個大胖小子。D高興的合不攏嘴。”我是有兒有女的人啦!“他搓著兩隻大手對我母親說。

”恭喜恭喜啊!“母親真心為他們小夫妻高興。想想也是,才過三十歲的他,家庭和工作都美滿的令人羨慕。

他們給兒子取名壯壯。自從孩子出生後,D忙的不可開交。每天看他出出進進,不是端著一盆褯子,就是端著一鍋髒碗筷。L一直不出門,吃喝拉撒都在屋裏。

過了標準的五十六天產假,L需要回去上班了。壯壯被送進了局裏的托兒所。幾乎每天夜晚都能聽到對門L的抱怨和孩子的哭嚎聲。據說我小的時候特別愛哭。聽著對門半夜傳來孩子的陣陣啼哭,禁不住心裏思忖,我是不是也曾攪得四鄰不安啊。

沒過多久,D和L的家裏來了一個村妞,瑞香,L姐姐的女兒。幾年前,L跟她的原生家庭取得了聯係。如今親生父母已經去世,姐姐們和兩個弟弟對她說不上熱情。因為她從小被別人領養,跟家裏人有距離,所以並沒有太多來往。如今養孩子遇到了困難,女兒已經寄養在D的山東老家,於是L想到了自己在鄉下的親人。

瑞香比我大幾個月,個頭不高,臉色蠟黃。她很能幹,洗衣,做飯,看孩子樣樣拿的起來。沒出一個禮拜,她就跟我混熟了。理由很簡單,她需要代筆給家人寫信。

“你怎麽不讓你姨媽姨父幫你寫信,我的字很難看。”這絕不是推辭,本人的字巨難看。

“我信不著他們!”瑞香的眼睛望向別處。

我不是特別明白為什麽信不著自己的家人而讓不相幹的鄰居代筆。既然她不嫌棄,隻好勉為其難。

瑞香告訴我,家裏她老大,底下有四個弟弟妹妹。小學隻念了兩年就輟學回家幹家務。“我要是能念書,說不定比你念的好。”瑞香信心滿滿地告訴我。

17歲的瑞香已經訂婚了。她來的時候帶了一口木頭箱子。她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她要讓姨媽姨父把這口木箱用新衣服,新鞋子裝滿,做她的嫁妝。

那是個物質極度貧乏的年代。先不說每個家庭的收入都非常有限,添件新衣服是稀罕事,就說這吃飯其實就是很大的問題。任何能填進嘴裏的東西都是有配額的。家裏添了一口人絕不是添一雙筷子那麽簡單。副食品的極度匱乏使主食顯得越發緊巴巴的。但是進城幾個星期後的瑞香明顯地胖了起來。臉色從灰黃轉入粉白,比剛來的時候漂亮了許多。嘴唇也紅潤了,過去那些裂紋和唇角的口瘡全部消失了。她從來沒提起過在家鄉的生活,但是對門的飯菜使她從灰姑娘變成了漂亮女孩。

但是L明顯地消瘦了下去,臉色蠟黃。本來就不夠挺拔的腰身顯得更加佝僂。D也開始消沉。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工作和家務忙的,後來才發現遠不止如此。

記憶中的北京冬天很冷。人們很少在室外逗留,院子裏總是冷冷清清的。連平時跳皮筋,踢毽子,扇三角,滾鐵環的孩子們都貓在家裏了。隻有寒風卷著碎紙和殘葉在台階下的角落裏飛舞。

這天晚上快要上床的時候,院裏的一位大媽夾著香煙,端著茶杯來串門了。雖然家裏的男人們都在幹校,但是母親和這位大媽之間促膝聊天的場景還是非常少見的。

母親挑開了壓在爐子上麵的火蓋兒,打開了底下的爐門,讓封好的蜂窩煤又燃燒了起來。

為了減少開支,那時家裏隻生一個煤爐。我們母女三人擠在一間屋子裏過夜。三個人睡一張床太擠,母親和妹妹睡床上,我睡在床頭與牆壁之間的一口木頭箱子上。箱子短,必須加一個凳子才能勉強拚出我能睡下的長度。

“到底是年輕哈,我要是睡在這上麵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定直不起腰。”大媽笑嘻嘻地對母親說。她脫下了棉鞋,把腳湊到爐子邊上取暖。

“我這腳可是一點兒都不臭,不信你聞聞!”大媽見我吃驚地望著她,打趣地說著。

我皺起了鼻子,趕緊搖頭。

“這孩子!你也就是個丫頭。要是個小子,我還不讓聞呢!”。掉了牙齒的大媽說話漏風。但是不乏風趣。雖然已經17歲了,但是她的話還是讓我似懂非懂。誰沒事兒去聞別人的腳丫子呢?

“趕緊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母親坐在我的床前頭,用後背擋住了光線,或許還希望擋住她們的對話。

兩個大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常,一定以為我已經睡著了,終於轉入了正題。

”您對門的那位真夠可以的。孩子還不到一歲,已經刮了兩胎了“隻聽大媽低聲對母親說。

”真的?我說她怎麽看上去那麽憔悴呢,真遭罪。“母親感歎地說。

”還有更厲害的呢。第二次刮宮之後去複查,醫院二話不說就把她按在了手術台上。這不,剛剛回來兩天,天天晚上嚎喪。說是憑什麽給她結紮,不給D結紮。其實結紮了也不錯,多省事呀,再也不用擔心懷孕了。當年要是有這麽個辦法,我也不會生那麽多孩子。一兒一女,多好。“

如何“結紮”我並不是特別明白。但是那個時候已經開始的計劃生育政策還是知道的。當時的口號是“一個不少,兩個正好,消滅小三。”這裏說的小三不是如今人們口中的第三者,而是第三個孩子。

沒出幾天,瑞香就跟我提起了她姨被結紮的事。我問她“結紮”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對我的無知嗤之以鼻:“連個結紮都不懂?你還是高中生呐!”她不知道,那個年代的高中並不傳授生育方麵的知識。

“結紮就是女人不能再生孩子了唄。俺們村也抓女人去結紮,人們一聽就跑。”她的答案跟沒說差不多,我也知道結紮是防止女人生孩子。但是結紮什麽?為什麽結紮之後女人就不懷孕了?看來她也不知道。

“我姨也夠笨的,俺們村那些婦女,都上了手術台的跑了好幾個。她就說要去尿尿,趁機跑了唄。”看來L確實不如她的外甥女機靈。

之後好長一段時間,L都直不起腰。不知道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受到的傷害所致。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