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鳳雖然不同意邡林庸俗的建議，但憑直覺感到要想演電影就得讓豐澤這樣的導演發現自己。隻是豐澤是個脾氣暴躁的工作狂，想接近他不容易。他工作的時候誰都不能打攪他，不然他會大發雷霆。公司裏沒有人找丹鳳談電影《海上花》的事。她知道那時豐澤、楚秋秋、美工和幾個製片人在頻頻訪問上海妓院尋找藝術靈感。他們想租下妓院 “牡丹亭”, 但是精明的老鴇子嫌他們給的錢少，說即使銀河公司多出三倍的租金她也不能接受而去慢待了她的客人。銀河公司合計了一下，打算七月動工在公司裏臨時蓋一棟妓院樓，電影拍完了還可以排別的用場。那時，星探王一平也從上海中西女塾找來了一個長的略像玫瑰的12歲女孩兒瑛瑛演年輕的黛玉。據說小姑娘正跟一幫同學在舞台演出的時候，被台下的一平看中。他讓她唱她就唱，他讓她跳她就跳, 大方自然，是天生的做演員的材料。因為瑛瑛的戲不多，豐澤也沒多問，就這樣定下來了。
第一場拍的是“花煙間”。這是上海最低級的妓院。做短工的和剛到上海的窮漢子花一百現金來這裏一邊抽大煙一邊摟著姑娘取樂。銀河公司的《海上花》裏的林黛玉才九歲就被繼父賣到這兒伺候客人吃煙。電影開場，瑛瑛坐在銀河搭的“花煙間”的窗前和幾個小孩子玩琉蛋。她的那些濃妝豔抹、穿紅戴綠的“姐姐”們則唱著下流的歌曲站在大門口拉客。
嚴姍演妓院裏的老鴇子。雖然她的戲要到故事中間才開始，她每天都會來攝影棚看拍攝。玫瑰也會來看看，但沒呆多久就溜之大吉。豐澤忙得晚上常在公司裏睡覺。銀河公司本打算一氣拍完“花煙間”的所有場景，包括《海上花》故事結尾四十歲的黛玉在微風細雨裏回到“花煙間”尋找過去和她昔日的小夥伴。但是豐澤他們因為要趕到昆山去拍罌粟“花地”，不得不暫時擱下。那時丹鳳已完全放棄了在《海上花》裏演一個角色的希望。一天下午她經過豐澤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正好門大開著，豐澤一個人坐在寫字台前看東西。她猶豫著要不要敲門進去。一個聲音把她嚇了一跳：
“林小姐站在這裏做什麽?”
是玫瑰。丹鳳臉霎時通紅，好像自己不該來這裏。
玫瑰身穿蘋果綠粉紅色滾邊兒旗袍，手裏撐著一把小巧精致的粉紅色碎花油紙傘。她塗的還是那種香水，不過這回聞起來清淡些，不像上回這麽鋪天蓋地。楚秋秋在她後麵正用手擋住刺眼的陽光。丹鳳知道他，這卻是第一次見到。據說他喜好男色，近五十歲了，還單著，戴著大而厚的近視眼鏡，一頭灰色細長的頭發散在消瘦的肩膀上，好像直接把在大清時留著的辮子散開了。
玫瑰收了傘，拉住丹鳳的胳膊道：“進去啊，站在外麵不怕被太陽曬黑啊？”
物理老師在課上不是說“同性相斥”嗎？但玫瑰笑容可掬，於是被搞糊塗了的丹鳳還是跟著她進了屋。
“糟了, 豐澤,” 楚秋秋一進門就說。
豐澤從桌子後麵抬起頭來，老花鏡滑到他鼻梁尖上，目光咄咄逼人。
秋秋解釋道：“瑛瑛的母親從香港來到上海了。她不同意她女兒演一個煙花姑娘。”
豐澤皺起眉頭。“秋兄在說什麽?”
“瑛瑛的父母早就離異了。一平隻爭得了瑛瑛父親的同意。她母親再嫁了一個當官的, 現在就要帶瑛瑛馬上去香港呢。”
“操他娘的！”豐澤罵道，一把抓下老花鏡摔在桌子上。他滿臉通紅，額頭青筋直暴。“我們明天一早去昆山了，怎麽會出這樣的荒唐事情？！一平呢？”
秋秋歎了口氣道：“他還在跟瑛瑛的媽媽磨。估計沒有希望。那女人壓根兒不同意女兒演戲，說要叫銀河公司吃官司呢。一平也是，上海這麽大，幹嘛非跑到中西女塾去找演員？那裏的家長非商即官，都有點兒來頭，雖說比一般的老百姓開明的多，但叫千金小姐去演戲另當別論。看樣我們得推遲去昆山了。”
“他媽的那些罌粟花馬上就要敗了，我們好不容易得到許可，再不去拍就就沒有機會了! 難道要我現在上街去拉小姑娘們問：你們敢不敢演風流女子電影？”
“我敢演—--我也是中西女塾出來的—--” 牆角一個聲音柔弱地說。
“你說什麽？” 豐澤轉向丹鳳。其實他聽見了她說的每個字。
這時玫瑰插話說：“是啊，我們幹嘛不叫林小姐代替瑛瑛呢?”
“沒門兒,”豐澤不假思索地搖搖頭。“你們兩人一點兒都不像；此外，丹鳳太大了，不能演十二歲的小姑娘了。”
“大又怎麽了？” 玫瑰從豐澤的桌上抽出一根香煙點上。她吸了一口煙，抱著胳膊頭朝上吐了一個煙圈兒又說：“你們好好瞧瞧她。”
楚秋秋推了一下眼鏡圍著丹鳳轉了一圈。“我說這姑娘行。”
丹鳳被他們這樣上下看著有點兒手足無措，但她知道眼下是個難得的機會，便抬頭挺胸接受他們的審視。秋秋點點頭道：“讓她多站在高門跟前，再加上幾個高個子群眾演員就行了。何況觀眾又沒看劇本，不會去追究林黛玉究竟該多大。九歲的林黛玉離開四川西昌剛進煙花間那場戲，你隨便拉個小姑娘演她就行了。然後林小姐可以接過來演。”
“那要用三個演員演黛玉了？”豐澤頓了一下問。
秋秋道：“演一個人的一生是長戲，三個就三個嘛。”
豐澤瞟了丹鳳一眼道：“不過，丹鳳是不是長的太、太像西洋人了?”
秋秋這時索性把丹鳳推到豐澤麵前道：“這個姑娘，我敢保證是中國觀眾現在最喜歡看的：洋裏洋氣，古色古香，是現代化了的古典，西洋化了的中國。此乃真正的‘上海摩登’啊。關鍵是你怎麽給她穿戴化妝。”
“看你把丹鳳說的像是上海的風景一樣。” 豐澤明顯地鬆了口。
秋秋又說：“豐澤兄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海上花》就是要把上海骨子裏的東西通過黛玉表現出來。此角色非林小姐莫屬！”
“讓我再想想，” 豐澤說,雙手抓著頭皮，又瞟了丹鳳一眼，但是他馬上決定了。“丹鳳你快回家去收拾收拾帶上一個星期用的衣物，明天跟我們去昆山！” 他一邊說一邊從桌上抓起老花鏡戴上。“你父親親自把你介紹給我，估計他不會反對你演一個妓女吧?” 他又補充道，口氣裏帶著一絲的無奈。
晚清妓女十美圖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 2020 版權所有，謝絕任何形式的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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