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能上午準時趕回《字林西報》上班，溫士頓在世雄訂婚儀式一結束就買了早上六點鍾的頭班車票準備回上海了。楊家人進出門大多還是坐轎子，但溫士頓現在死活不願再被人抬著，更何況是半夜三更，並堅持要自己走到車站。世雄便囑咐人弄了一輛汽車過來親自起了個大早，帶著萬順一道去送他。這英國人還沒學會應付中國人的客套，來的時候隻提了一隻小箱子，走的時候大包小包一大堆東西，全是世英老爺硬塞給他的土特產。這叫溫士頓頗為尷尬，不知是拒絕禮貌，還是接受更禮貌。世雄本不想介入，但看到連溫士頓肯定不會吃的筍幹，鴨脖子之類都要給他帶上，才止住了父親。
司機在黎明中把他們開到蘇州火車站。世雄和溫士頓約好了一周後上海再見才讓萬順伺候著溫士頓上了車，隨後叫司機開車送自己和萬順回家。世雄記得東門離白玉廳更近，便叫司機在那裏停了下車，萬順也跟著他一道下了車。
太陽已從東方冉冉升起。東門周圍全是果樹、菜園子。早晨濕漉漉氣息裏帶著發了酵的糞尿的氣味。幾隻雞鴨在路中間大搖大擺，直至世雄到了跟前，才慢騰騰地挪到到一邊；一條黃狗剛叫了一聲就被旁邊的萬順扔了個石子兒喝住了。
世雄一手握著一把折疊扇子，一手撩著長袍經過養魚池、斜穿過一片桑林往前麵的白玉廳走。這邊的莊園靜悄悄的，方方正正的花圃被齊齊的小冬青和紅紅的雞冠花圍著，中間盛開著他喜歡的各色月季。除了晨起灑掃倒馬桶修剪草坪的傭人，家裏人好像都還在睡覺。在朦朧的晨光中，他看到有人穿著靚麗的戲裙在被紫藤垂蓋著的直通白玉廳的長廊裏。她像是在唱戲，但卻無聲；一舉一動嫻熟流暢，走近看果然是父親的七姨太笑青。她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但世雄一出現在長廊, 她就看見他了。她微笑著揮著水袖邁著碎步從長廊的那一端滑行一樣地輕盈地來到他跟前低頭屈膝拜道：“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萬歲！”
世雄忙道：“這我可不敢受，七媽快請起。”
笑青又右拳在上，低頭曲腿給他道了兩個萬福：“公子---”
世雄抱拳作揖。“你饒了我吧，七媽。”
笑青甩了一下雪白的水袖笑笑道：“演戲嘛，幹嘛當真！怎麽，大少爺送同學回來了？”
世雄點頭。“七媽消息可真靈通。我原以為隻有爹和怡紅知道溫士頓今天一早走呢。”
“你爹昨晚跟我說的。”
世雄有點兒納悶。“爹昨晚跟我分手的時候不是說去我母親那裏嗎？”
笑青用袖子輕輕按了按臉上的汗詭秘地說：“你爹已多年不在大太太的玫園裏過夜了。每次輪到他該去她那裏的時候，他總是隻去那裏轉個圈就到我這裏來了。以前他還在玫園吃晚飯，現在連飯也不在那裏吃。因為我的院子跟玫園緊挨著，早年他翻個牆頭就過來了，後來索性叫人悄悄地在玉蘭樹後麵的牆上開了個小門，從那裏可以直接來我的園子。這事沒人知道，你可別跟其他姨太太說啊。不然，她們又要鬧到族裏去了。”話音未落她才想到畢竟“大太太”是他親身母親，看見被爹這樣冷落，心裏可能不會自在。
但世雄隻是聳聳肩，有點兒不耐煩地捂著嘴打了個哈欠。“七媽，你們這輩人的事不該我不管。我爹每晚在哪個園子睡覺是他自己的事情。” 但心裏卻想：這笑青可夠鬼的。爹順時針每周在每個太太園子裏待一夜，但她卻每周獨占他兩夜，難怪母親抽起了大煙。
笑青用長袖抽了他一下。“別老‘七媽、七媽’把我叫老了，我其實比你大不了多少；還有‘你們這輩人’，‘我們這輩人’ --- 我才二十七歲你就把我當老古董也太會欺負人了！”
世雄不置可否笑笑。這時正好上麵一串紫藤花掉在她肩上。他這才注意到她今天香氣襲人，長發披肩梳了個極為誇張的雲鬢，臉上峨眉朱唇。若麵對麵地在街上走過，他肯定會多看她幾眼。“七媽今天起得早啊。”
“睡不著啊。昨夜住我左邊大太太園裏的黑貓和我右邊六姨太剛買來的小白貓發情在我的園子鬧騰了一夜，弄得我們都不能睡。你爹氣得要把它們都摔死，虧貓們跑得快。我勸他忍忍，再過兩個月生出黑白混血小貓咪多好玩。你知道不知道大太太的那隻貓是隻純種的波斯貓，金貴的很呢。你爹聽了一會兒後來說，原以為是黑貓追白貓，聽到半夜才知道是白貓勾引黑貓，但黑貓欲擒故縱。”
她的音調很高，句子每小時八十公裏從她那兩片薄薄的嘴裏吐出來。世雄隻聽得白貓黑貓有點兒暈，感覺她是在形容兩隻貓交配，尷尬地唔唔著不知說什麽。這時斜對麵百花樓有人推開了排窗，原來是怡紅的丫頭依春。屋內怡紅揉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來問依春道：“今天天氣怎麽樣？”
“好著呢。大少爺好像在紫藤廊裏跟誰說話呢。”
“喔，他送溫士頓回來了。”
“今天我們做什麽？”
“開始打包吧。下周就要去上海了。”
長廊裏世雄本能地想拔腿就走，笑青又道：“其實你和我很像。”
世雄想可笑，這怎麽可能。笑青卻又道：“昨天在訂婚宴上你滴酒未沾，我能看出你並不快活。我們都是被迫跟自己不中意的人在一起。我喜歡唱戲，可你爹現在都不許我出聲。我一個女人家怕將來人老珠黃無依無靠，所以才不得不這樣嫁你爹做個七妾，隻圖死後有個葬身之地。你堂堂皇皇楊家的大少爺怕啥？我能看出你並不很中意怡紅，用現代人時髦的話講，就是不是很愛她，為什麽一定要委曲求全同意跟她綁在一起？”
世雄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家裏原來還有人懂他，一時同病相憐，萬分感慨，竟忍不住脫口而出：“什麽叫愛？不都是這麽回事嗎？” 話一出口，他又後悔跟她說多了，一則大繼子小後媽本該避嫌，二則怕她回頭跟莊園裏的人亂說傳到怡紅耳朵裏去。
“你爹說你下周也要去上海了。好不容易回來了，幹嘛不多住一段時間？”
“我上海還有事。”
笑青突然拉住他的袖子淒涼地說道：“不走行嗎，你這樣走了我就沒人說話了。”
世雄又愣了。“七媽不是還有我爹嗎？”
笑青用纖細的指尖抹掉眼裏落出的淚委屈地說：“你爹…怎麽說呢。他哪裏能懂我。再說他早就不行了，一直靠吃藥。你總是那樣看著我，我以為你想要我呢。其實剛才那洋人沒離開之前我就在這裏等你……”
世雄這才徹底聽明白她的意思，嚇得撩起袍子趕緊往白玉廳裏逃。“七媽，對不起，我還有事。”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 2020 版權所有，謝絕任何形式的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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