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裏開車將丹鳳帶到銀河影業公司大門口。昨天的門衛看見丹鳳早已喜笑顏開,好像華豐澤老板對這個姑娘的重視是因為自己是個伯樂首先發現了她,將來升做星探也未曾可知。受豐澤事先囑咐,他馬上帶丹鳳去後麵的五號攝影棚。那裏鬧哄哄地已經聚集了二、三十個少男少女。丹鳳沒想到試個破鏡頭還會有這麽多人,這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輪到自己啊,正打算找一個地方坐下,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匆匆進來。他的頭頂好像是禿的,一邊的頭發梳過來試圖去掩蓋他頭頂上的不幸。
“排隊,排隊!不懂規矩的滾!”他吼道。
丹鳳問傍邊一個高個男孩兒:“這人是誰啊這麽橫?”
“選角導演王一平,也有人叫他星探。你如果被他看中了,就能成名了。”
“安靜!安靜!誰不安靜也給我滾!”一平提高嗓子喊道。“因為今天南京路上仍有遊行示威, 我們不能按原計劃去那裏拍外景,現在改去虹口拍遊泳池景。”
屋子裏一片哄鬧聲,好像這些年輕人不能決定他們是失望還是更加興奮。
一平更不耐煩了,胖臉上滲出汗珠。“吵什麽吵! 遊泳衣已經替你們租好了。新來的聽著:口袋裏不許亂裝東西。在拍攝同一個景的時候,你們必須穿同樣的衣服, 梳同樣的發型。不然你上了鏡頭也給你剪掉!千萬不要看照相機。要自然,自然!更不可圍堵導演!他能找你說話,但你不可主動找他!這是規矩!不守規矩就滾!現在給我排隊,排兩行。別擠!公司門口有一輛車在等你們。”
丹鳳覺得很納悶。她以為自己是來試鏡頭的,怎麽變成了排隊上車拍攝電影?她慢慢地擠到一平跟前焦急地問道:“先生,請問華導演在哪兒?”
一平因昨天跟公司裏一個新來的女演員鬼混徹夜未歸,豐澤一早打到他家裏通知他人事新安排的電話他的太太無法轉告他,所以一平並不知道丹鳳是何許人也。但見眼前的這個少女鶴立雞群,美如天仙,氣質高雅討人喜歡,馬上變得十分耐心。他用手帕擦著臉上的汗道:“華導今天一早就去了虹口, 快去排隊上車吧。你能在虹口找著他。”
丹鳳轉過身來,失望到差一點要往家奔。這是什麽鬼公司啊。但是爸爸要離開了,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她下麵真可能沒戲了。雖然心裏很不情願,還是咬著牙跟在這些年輕人的後麵慢慢地擠上了長長的像電車一樣的汽車。那些人上了車馬上都去搶位子,有的熟悉的還坐在別人的腿上,留她一個人拉著扶手環孤零零地站在中間。幾個大一點兒的情犢已開的男孩兒想獻殷勤給她讓位子,但眾目睽睽下又怕被同伴奚落,所以隻是時不時偷偷地瞟著她。從周圍人的閑談中丹鳳得知這些人都是去當群眾演員的上海中學生。
車一到虹口遊泳場, 一平命令眾人去男女更衣室換上泳衣。丹鳳正站在那裏不知所措,一個四十來歲、身穿米色短袖綢衫子的禿頭男人走過來對她說:“你來晚了。”
丹鳳感到莫名其妙。這男人個子不算高,身體中間大四肢小,但卻生的方頭大耳,眉宇間殘存的英銳之氣咄咄逼人。若是瘦高個兒再年輕點兒,還真能稱得上是個美男子呢。她覺著他有點兒麵熟,但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現在他一定是認錯人了。可她還未及問他問題,他便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小矮房大聲道:“化妝室在那邊。快去!”
你是老幾?幹嘛對我這樣吼?丹鳳納悶:怎麽試鏡還要化妝?但還是順著他的手勢向那座小矮房走去。還沒進屋,就聽見:“茅房在你的左手。”說話的是一個瘦瘦的、牙齒有點兒往外刨的中年女人。
丹鳳想:這裏的人怎麽了,說起話來個個沒頭沒尾。
“我是來化妝的,” 她解釋道。
“名字?”
“林丹鳳。”
那女人上下掃了丹鳳兩眼。她正站在一麵周圍飾滿了打亮了的燈泡的大鏡子麵前給一個女孩子畫眉。屋子裏一股新油漆味兒。“1.75米有嗎?”
“我隻有1.73米。”
“能幹什麽?”
“您的意思是--?”
“技能!”可能是油漆味熏得頭暈,女人顯得很不耐煩。她說話直接,不喜歡別人占她的時間,渾身帶著懷才不遇的鬱悶,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似的,但她全身上下實在叫人看不出哪兒有才。
丹鳳記起在戲劇課上老師曾提到:電影導演常喜歡演員有各種特異功能去表演不同的角色,這樣一方麵顯得真實,一方麵他們可以不必花錢另找替身。估計這個化妝師問的就是這個問題,便道: “我會遊泳、唱歌、唱京劇,還會跳舞、騎馬和射擊。我還不會開車,但馬上要開始學。”
那女人已經給那個女孩子化好了裝,這時又瞟了丹鳳一眼,好像在重新掂量她的輕重。那化好了妝的女孩兒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甜甜地道了聲:“謝謝劉莉阿姨!”才一蹦一跳地從丹鳳身邊經過離去。
“林小姐在哪兒學會的這些技能?”劉莉一邊問,一邊走到牆角,從一個臉盆架子上抓起一塊肥皂在手心手背上來回使勁兒擦了一會兒,才泡到盆裏去稀裏嘩啦地洗手。
丹鳳仍舊別扭地站在門口。“我在學校學的唱歌、跳舞; 除了京劇,其他全是爸爸教的。”
“聽說你爸爸就是林翔?”劉莉在一塊舊毛巾上擦了手。
“是,他是個賣汽車的。”
劉莉噗嗤笑了。“管理一個大公司跟光賣車還是有區別的啊。”丹鳳的直率給了她一點兒好感。她從桌上拿出一把卷尺,量了丹鳳的三圍和身高,記錄下來,示意丹鳳在大鏡子跟前坐下,然後在她的脖子前後套了兩條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圍肩巾。她微微地擺弄了一下兒丹鳳的頭發,然後看著鏡子裏的女孩兒說:“蠻漂亮的。你媽是外國人吧?”
丹鳳點點頭。自從她能懂事起,所有的人頭次見麵都要問到她的母親。
“哪個國家的?”
“法國。”
“難怪你氣質這樣好。”
丹鳳隻是嗯嗯著。她不希望劉莉多問,免得又要說起自己的母親在她一出生就去世之類的傷心事。她閉上眼睛,劉莉開始在她臉上厚厚地塗了一層白色的油膏,然後畫眉、塗眼影、抹胭脂。待丹鳳睜開眼,重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的時候,不禁失聲叫道:“這成了京劇臉譜了呀!”
劉莉臉往下沉了半節。“我若不這樣把你的臉塗白,你在銀幕上看起來就會太黑。我相信有一天他們會改進電影膠片,那時我就不必用這麽多的白色了。現在你把這個穿上。” 她遞給丹鳳一件黑色連體遊泳衣,示意她去屋角三葉屏風後麵換。“你的氣質很好,適合穿黑色,這也跟電影《摩登人》的現代調子一致。”
丹鳳接過衣服,走到屏風後麵。遊泳衣像是租來的,她嫌髒,下身的三角短褲沒有脫掉就套上了。她估摸著自己大概跳過了“試鏡”,要直接上鏡頭了。心想:他們是不是搞錯了?怯怯地在屏風後麵一邊扣上肩上的紐扣一邊問道:“我這是要演電影嗎?您知道不知道我演什麽?”
“這你得問華導演。他隻吩咐我給你化妝。”
丹鳳穿著遊泳衣離開了化妝室,外麵空氣熱乎乎的。她覺得自己的臉繃得像幹了的漿糊一樣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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