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氣溫下降了許多,溫士頓睡得好一些。排窗上的晨曦將他喚醒。為不打攪他人,他換上白色中式練功服,自己走到大小鵝卵石子砌的白玉廳前打太極拳。園子裏一個仆人正拿著一把大剪刀修理花圃,看見他的樣子忍不住咧嘴笑了。溫士頓也笑著向他揮揮手。
鍛煉完後,溫士頓回廳洗澡。澡盆是一個大木桶,在屏風後麵。昨夜楊家女仆已經加滿了水。隔了一夜水都涼了。他剛脫了衣服進盆就聽到有人進屋。原來是老女仆進來拿馬桶。她聽到屏風後麵水聲知道溫士頓在洗澡,便問道:“吾幫儂釓滴孽蘇好否?”
女仆問了好幾遍,但溫士頓一句也聽不懂,他倒擔心她會走進屏風這邊來看到他赤身裸體的樣子。剛好萬順進屋送早餐,女仆便催萬順去叫世雄來幫翻譯。但萬順還沒離開白玉廳門檻兒,溫士頓已經出了浴盆,穿上衣服從屏風後麵出來了。他一邊用毛巾擦幹頭發,一邊揭開桌子上的竹蓋兒,看到兩個煮雞蛋、幾片火腿、土司麵包、一盤新鮮水果另加一杯牛奶和一壺茶,傍邊還放著一個銀蛋托和挖蛋的小銀勺子。溫士頓笑笑,從包裏拿出一本書,一邊看,一邊慢慢吃。
剛吃完,倍德過來領溫士頓參觀楊氏莊園。溫士頓剛把照相機套在脖子上還沒出門,世雄身著寬鬆、無領白色麻布襯衫和羅衫褲從玫園回來了。“什麽是‘吾幫儂釓滴孽蘇好否?’”溫士頓問道。
世雄覺著摸不著頭腦:“你說的是哪國話?聽起來不倫不類的。”
“應該是蘇州話吧?” 溫士頓又重複了一遍,說是自己洗澡的時候女傭問他的話。
世雄笑道:“好像是‘我幫你加點兒熱水好吧?’”他這才意識到溫士頓一個人可能沒法跟仆人們交流,便問道:“你們現在打算去哪兒?”
倍德解釋道:“老爺叫我帶溫先生參觀參觀。”
“我跟你們一道去吧,”世雄說。
溫士頓看了一眼他的衣服道:“第一次看見你穿得這樣隨意。”
“家母自己做的。我穿了讓她高興。”
溫士頓說:“看上去很舒服。請謝謝令尊特意為我準備了英式早餐。其實我中式早餐已經吃慣了。不過他考慮得真周到。”
“如果你由著他的話,他會幫你把太太也娶了,”世雄說。他的手插在褲袋裏。
倍德背靠在門外一根紅柱子上等他們。他把煙管兒在他的新布鞋底下敲了敲,倒出煙灰。又從口袋裏抓出一把揉碎了的煙葉,裝滿煙袋,擦了一根火柴去燒,從煙嘴那一頭使勁兒吸了起來。不一會兒,煙便從他鼻子裏冒出來。
溫士頓好奇地看著他。世雄問道:“倍德叔,我們可以走了嗎?”
倍德忙哈腰道了聲歉,馬上開始在前麵領路。一隻手拿著煙管兒,另一隻手背在後麵,他清清嗓子,用帶著濃重蘇州腔的國語對溫士頓說: “整個楊氏莊園也叫錦園,是按照天地、陰陽之理建造。昨天你們進的門叫 “天門”,也稱東門, 因為它朝東。楊氏莊園共有四個門,天、地、陰、陽。哪個人從哪個門進是有規矩的。”
世雄知道溫士頓反對特權,擔心楊家的這些繁規瑣矩遭他奚落,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打岔說:“老爺看不見的時候,你從哪個門進出都沒有關係。”
溫士頓穿著一件短袖翻領針織襯衫和一條卡其布西裝短褲。幾隻蚊子正在攻擊他裸露的雙腿。他去撓腿,並沒有注意到他們說的門規。倍德看見溫士頓撓腿問:“要不要我去拿點兒驅蚊膏抹抹?”溫士頓禮貌地謝絕了。
倍德繼續說:“楊家莊園分為上中下三個部分。我們現在在上部,就在南風園門和大廳後麵。南風園周圍有四棟麵向四個不同方向的建築。這些建築物全稱為園或廳:昨晚在這裏舉行宴會的春園,還有蓮花廳,秋月廳和雪花廳。楊家聚在這裏慶祝節日、祝壽或迎客。他們也根據陰曆聚在一起慶祝四季的到來。這些建築物周圍有季節性的鮮花和植物。這四個方形亭樓的中央是南風園,是一棟圓形建築物。你來看看。”
世雄解釋說:“中國人以前相信‘天方地圓’。”
溫士頓心想:“難怪世雄政治上這樣保守。生活在這樣的建築群裏,思想能不被束縛住嗎?”
那時世雄已在南風園前的一個圓石凳上坐下。他掏出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又去拭了拭眼鏡,重新戴上。露水被陽光曬成了一層蒸汽,像霧一樣懸在草坪和修建得整齊的灌木叢上。空氣中彌漫著剛割過的草的清新的味道和猶如香皂味兒一樣的月季花香。那一刻他覺得回到家裏真好。
溫士頓握住了青銅獅子臉門環去開門。但門被鎖上了。倍德解釋說:“南風園現在隻用於婚禮和生日等大型喜慶活動。過兩天世雄少爺的訂婚儀式就在這裏,您將可以看到裏麵。”說著,他也在世雄旁邊的一個園石凳子上坐下,將煙袋裏的煙灰在花壇後麵倒空。
“五、六月份下雨的時候,開著窗戶,一邊看書,一邊喝著一杯珍珠茉莉茶,那感覺才好呢。”世雄說。
“我可以想象,” 溫士頓道,去抓被蚊子咬的胳膊。 “楊家莊園跟我在中國北方看的園子差不多大,但風格好像不太一樣。”
“這是因為北方花園都是皇家花園,強調社交和政治功能;而南方花園都是私家花園,它們在自然之美中維係家庭傳統。”
看著溫士頓被蚊子圍攻的苦,世雄說快我們走吧。他們經過蓮花廳和秋月廳中間的月門。門邊是一座桂林假山和幾叢翠竹。溫士頓喜歡這個景便舉起相機拍照。就在這時,一個胖乎乎的丫頭正好通過曲徑直接走進了他的鏡頭裏。她的紅撲撲的蘋果臉和黑乎乎的眼睛都是圓圓的,耳朵上麵一左一右盤著兩個圓圓的丫鬟髻,手裏拎著一竹籃剛采的蓮花一蹦一跳地走著。看到麵前站著的兩個年輕男人和溫士頓手裏的相機,她知道自己好像打斷了他們在做的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世雄用蘇州問道:“這花很別致啊。”
“是,大少爺。這叫並蒂蓮,很少見的。”
世雄又問道:“他們說現在魚們喜歡吃的蓮花是不是這一種?”
“好像是吧,大少爺。”
“在哪兒采的?”
姑娘道:“就在後麵池塘裏,大少爺。”
“你一句一個‘大少爺’。你怎麽知道我是大少爺?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依春, 大少爺。我見過您的照片的,”她靦腆地回答,臉蛋露出來兩個很深的酒窩,眼睛垂著看著自己腳上被露水打濕了的舊布鞋。
“依戀的‘依’?這名字不俗。誰給你起的?”
“老爺。”她仍舊很羞澀,臉上的酒窩顯得愈發深了。
“你是哪個屋子的?”
依春道:“怡紅姑娘那屋的。”
但提起怡紅,她的腳便迅速開始向前移動,好像“怡紅” 這個名字是一堵牆,一下子將自己和眼前這個從天邊來的美少爺隔開了。
世雄笑笑看她離去。
溫士頓向世雄夾了一下眼睛道:“She is cute.”
世雄沒有理會他。倍德把煙袋放進口袋,雙手反背著,對溫士頓道:“我們現在麵西。南邊的那座樓是白玉廳。楊家男客、少爺們住在這兒。冬天老爺有時也來這兒曬太陽。麵對白玉廳是百花樓。楊家女眷住在這裏廂。那邊是楊老爺和太太們住的地方。”
“Are you sure it’s O.K. for me to know all of this, Rich?” 溫士頓把照相機掛在膀子上用英語問世雄道。
世雄聳聳肩,道:“這不是我的意思。”世雄自己對父親現在如此開明剛到十分驚訝。不知何時起,他與父親的關係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父親不再把他當成那個言聽計從、隻能唯唯諾諾聽他訓話的少年了。他能感覺到父親時刻在刻意遷就、甚至討好自己。正因為是這樣,在怎樣招待自己的同學溫士頓上,父親無法把握尺寸,做的有些過頭。
幸虧倍德沒帶他們進去參觀父親和他的姨太太們住的地方。“西邊是楊家傭人和長工們及家屬住的地方。他們的後麵再往西是菜園和桑樹林。”
“The silk metropolis of the orient—” 溫士頓歎了一聲,跟著倍德沿著南牆、往西去了。
但倍德還是解釋了一番:“楊老爺住在菊園,位於楊家莊園之中,也是最大的一個園子。這個園子有七個門,各通向一個園子: 玫園、 柳園、白玉蘭園、荷花園、紫羅蘭園、蘭花園和黃梅園。其中玫園是楊夫人的院子,其它都是老爺的姨太太的院子。按照楊家祖上的規定,楊老爺要順時針每周在每個園子裏呆一夜,保證家庭和睦,人丁興旺。這就是為什麽他有七個太太。”
溫士頓急著問道:“那楊老爺什麽時候在自己床上睡覺? 他最喜歡什麽顏色的花?”
倍德沒有回答。溫士頓看著世雄。但是世雄頭轉到另一邊去了,用英語叫他不要再問:“Negative, Winston。” 他想換個話題打岔,但太陽曬得他臉發紅,懶洋洋地什麽都不想想。
溫士頓雖然仍然記得他跟世雄在上海匯中飯店就此問題的對話,但沒注意到世雄聲音裏的輕微的不自在。他想跟他開玩笑便問道:“世雄,如果你呆在蘇州,你也會有七個太太,是吧?”
世雄有點兒不耐煩打算回白玉廳休息了,本想說“十四個太太”故意氣他,但話到嘴邊卻成了“我不想受這個罪。”
“得啦, 世雄,”溫士頓逗他說。“我不相信被這麽對爭著要取悅你的漂亮女人圍著、寵著,你會遭多少罪。”
“我隻需要一個女人,”世雄十分認真地回答。“一個好女人。”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 2020 版權所有,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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