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園鏤花木頭門窗全部開著,晚風送來梔子花的香氣。屋子裏亮著紅絲蒙著的燈籠。屋子中間是一張大紅木雕花圓桌。屋子的西角是一個八扇明代的屏風,上門繪著各色春花和鳥。臨窗對著一個人造湖。湖裏幾條船的周圍飄著睡蓮形的、點著了的小蠟燭。
晚上六點溫士頓和世雄到春園的時候,世英,怡紅, 世雄的妹妹世蘭,已經在等他們了。老爺世英身著黑色團喜長衫正對著大門坐著。見了溫士頓和世雄,趕緊叫他們各坐自己兩邊。怡紅已換上一件寬袖淡藍底暗色小粉花旗袍坐在溫士頓旁邊。世蘭挨著哥哥世雄坐下,她丈夫死後百日還未滿,本來臂上還為他戴孝,世英看見不舒服,給她扯掉了。
他的七姨太柳笑青六點一刻才盛裝踅進宴會廳。世英無言地瞪了她一眼。笑青裝作沒看見,背對門坐下。世雄抬頭看看她。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麵孔小巧玲瓏,身段也是小巧玲瓏,穿了一件粉色無袖洋紗旗袍,濃妝豔抹。她也將注意力轉向他。那時溫士頓正在和眾人說話,隻是他的國語和他身上深藍色的中裝一樣叫人覺得別扭。
六個年輕的丫環站在用餐人後麵,扇扇子、遞手巾、倒老酒。那天她們也尊了老爺的意思,統一上穿斜對襟布扣花褂子、下穿黑褲、布鞋。世英高興,手舉酒杯,歡迎他兒子和英國客人回家慶祝端午節。溫士頓專注地聽他說話,雖然沒有全部聽懂,但十分禮貌地謝了謝他。當世英舉起酒杯請大家進酒的時候,溫士頓拿起他的酒杯一飲而盡。
“好! 好!” 世英高興地鼓掌道。
笑青拿出塞在胸襟的粉紅的麻紗手帕捂著嘴輕笑。怡紅靜靜地將茶壺遞給世英。世英給溫士頓斟上茶。果然不出怡紅所料,這個洋人開始咳嗽起來。仆人們看著想笑,又不敢放肆。溫士頓不僅覺得嘴裏火辣辣的,而且全身也是火辣辣的。“沒事兒,我沒事兒,” 他一邊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捂嘴,一邊安慰世英道。但他很快把茶喝了,慢慢地才止住咳。
這時,倍德領著兩個身穿亮麗戲裝的年輕女子進來。她們一個人腋下夾了一把三弦,另一個人手裏拿了一把琵琶。進門後在漆麵屏風前的鼓形青花瓷圓凳子坐下,擰擰把子,等著世英發令。 一女子看見溫士頓,輕聲對另一女子道:“還有個洋人……”
世雄聽見了心想,到底是小地方的人,這樣沒見過世麵。世英點頭示意她們開始,然後轉向溫士頓解釋道:“這是‘蘇州評彈’。”
“她們在唱什麽?” 溫士頓好奇問道。
“‘綠牡丹’。故事出自明末的一本小說。講的是一個將門之子和一個江湖女子的愛情故事。”世英說著跟著哼起來。 溫士頓專注地聽著,雖然他一句也聽不懂。
世雄解釋道:“家父喜歡聽戲。 要不是爺爺不許他唱戲、要他接過楊家絲綢生意,他年輕時差點兒做了個戲子。他現在每年要去上海好多次專門聽戲。”
“這是不是為什麽他同意你去美國學習戲劇?” 溫士頓問道。
“我想是這樣吧。”
“你母親怎麽沒有來?”溫士頓忽然問。他覺得有點兒奇怪主人的太太怎麽會不參加這樣的家宴。
“她身體不好,這種場合嫌吵。”
這時女戲子們已唱完停下, 培德帶她們下去拿了賞錢和幾塊絲綢衣料。世英揮了揮手,一會兒一排傭人像進貢一樣端著菜上來了。鬆鼠鱖魚、醬鴨、荷葉粉蒸肉、酒燜汁肉、百葉包肉、碧螺蝦仁、蝦味香幹、西瓜雞、白汁元菜自不在話下,更有桂花糖藕、棗泥拉糕、四色豬油年糕等蘇州糕點,一盤盤,一碗碗、一道道,五顏六色,叫溫士頓目不暇接。世英熱情勸酬,一定要大家吃得酒飽飯足才罷。
溫士頓雖然被這琳琅滿目的菜肴弄得目不接暇,卻仍沒有忘記用英語輕聲向世雄調侃楊家的奢侈,說連裝菜用的盤子碟子也像是古董。世雄也不甘示弱,吩咐一個小廝站在旁邊不停地給溫士頓倒酒灌他。
笑青時不時偷偷地瞟著世雄。她的繼子並不比她小多少,風流倜儻,秀色可餐,眼睛裏不時透出一絲不耐煩,這是有錢人家儀表不凡、沒心沒肺的少爺所特有的那種坐懷不亂的閑和冷。這種眼色經過二三十年的人間煙火到了他父親的年齡,便成了一家之主的專橫跋扈。無奈她一生都被這種眼色吸引又被它主宰,不能自主。這時她又去看自己的丈夫世英,想象著他年輕時代的瀟灑,風流倜儻和那時他眼中的不耐煩來彌補自己現在做小妾的委屈。
世雄注意到笑青在盯著自己看,也回看了她一眼。世雄記得十四歲那年在蘇州觀前街上第一次看見柳笑青,那時她大概有十八歲,正在梨園裏唱戲。世雄覺得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他雖想到去找她,但不知是懶還是年幼沒有勇氣,一直沒動。
世雄自己的童年少年過得頗為壓抑。小時候被逼著在家裏跟著私塾老師天天讀四書五經。倍德帶他在莊園裏玩抓青蛙、粘知了那些把戲也都是背著老爺世英偷偷地幹著。到了“年少春衫薄”的時候,他在蘇州讀中學。同學中不乏“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紈絝子弟。但他卻是學校、家裏直來直去很少在外荒唐過。
十年過去了,不知他長大了,還是笑青縮小了。雖然她仍漂亮、精致,但那種美頂多是西人稱之為“provincial” 的、沒見過市麵的、而且還有些做作的小家碧玉式的美。她看人的眼神裏帶著一種饑餓,好像要把她看到的東西都吃到眼裏去方罷。這叫他覺得有些不安。他轉身看了一眼父親世英蠟黃的臉,不知怎麽的,竟兩個人都同情起來。
世雄正好坐在壁燈的旁邊,怡紅可以清楚地看著他的臉。他的線條比她印象中的那個男孩兒更明朗了,更有男人味了。無邊眼鏡給他添了很多書生氣。他的模樣有點兒像放大了的、年輕了的老爺世英。但爺倆中間好像隔著一個世紀,一個留在了古代,一個走進了現代。她很欣慰自己不久將跟著世雄一道過著現代人的生活。她感謝那個古代的人—她的大舅--把自己許配給了這個現代的人。知道世英想好好招待兒子的朋友,便耐心地去聽溫士頓說話。
世雄看見怡紅的臉被剛才父親給她的那碗米酒灌得白裏透紅。這倒使她撤掉了平時總是伴隨著她的那條死板的防禦線,露出她小時候常有的輕鬆、快活的一麵。她的那淡藍底暗色小粉花旗袍寬袖很寬,她抬起手的時候,他看見裏麵雪白豐潤的手臂。那麵孔此時雖稱不上美麗,卻也可謂楚楚動人。她與他記憶裏的那個小表妹無太大差異,隻是人在各個方向放大放寬了。她身上有一種令人愉快的穩重大氣,這也許是跟她喜歡讀書有關。她是世英妹妹的獨生女,父母雙亡,現在以楊家為家。
注意到世雄在看她,怡紅低頭含羞一笑。有一霎那,他想,若自己從未離開過家鄉出去留過學,說不定會娶了怡紅做妻,笑青做妾,所謂“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在國外生活久了,便發現這真是無稽之談。他覺得怡紅好像一塊璞玉,正等著一個匠人去隨意雕琢,成為他想要的那種樣子,德也好,色也好,隻不過現在這個匠人就是他自己。他覺得對他來說,他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能有心靈上的溝通,即西人說的那種“soulm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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