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世雄找著他那節車廂的時候,引擎車蒸汽直冒,信號員已經在吹哨子,向司機揮動小紅旗要他準備開車。
“你回去吧,” 世雄對福生說。
福生把箱子給他,又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又厚又大的燙金紅包雙手遞給世雄。世雄不解地問道:“這是什麽?”
“華老爺給您的。”
世雄搖搖頭歎道:“他就喜歡這樣送人東西。弄得你沒有辦法謝絕!”他從紅包裏拿出幾張鈔票遞給福生。福生接過,鞠了一躬謝他。世雄拿起行李轉身上車,差一點撞上一個匆匆忙忙、正在下車的年輕西方女人。原來是伊麗莎白。
“你為什麽要走啊,伊麗莎白小姐?”世雄不解地問道。那時火車在慢慢地離開車站。
“你好,密斯脫楊!我剛找著一份家教的工作,不能跟你們去蘇州了。”伊麗莎白一邊解釋,一邊跟著向前開的火車跑。站在世雄身後的溫士頓從他手裏接過行李。車速加快,伊麗莎白停住了,她向世雄和溫士頓揮手,飛吻。晨光沐浴著她,風吹著她的亞麻色的頭發、她的極地碎花長裙和她帽子上的飄帶。
世雄覺得她很可愛。
* * *
世雄開始找他的車廂的時候,溫士頓已經拿著他的行李進到裏麵去了。一隻毛茸茸的京叭狗從一個包廂開著的門縫裏擠出來趴在走廊中間直喘氣。世雄還沒有決定是繞它而行,還是跟它打個招呼,他便聽到一個帶著紐約口音的女人的聲音從那包廂的門縫裏裏傳出來:“Pingpong dear, come back! You come back right now!”
名叫“乒乓”的小狗沒理她。門拉開了,一個金發碧眼的高個兒美人走了出來。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根長長的、黑色的香煙煙嘴。她身上穿了一套黑白色及膝的法式衣裙,項掛一串長珍珠項鏈,黑色帽子上幾根黑白相間的羽毛斜在一邊。 世雄認出她是在上海巴黎俱樂部見到過的歌手菲×格裏斯。
菲抱起乒乓,用上海話迷人地道歉說,“對不起,我的狗很調皮。”
她的聲調有點兒怪,但世雄聽懂了每個字。“一個外國人說上海話,不錯,” 他想, 讚她的狗道:“No bother at all. Lovely dog.”
他說正宗的牛津英語。她斜看了他一眼。他身子比一般的中國男人略高,穿一套精製的西裝,風度翩翩, 皮膚白皙,眉清目秀,戴著無邊眼鏡,眼睛裏透露出一種淡淡的、好像對人生的不耐煩。但他似乎有意在避開她的眼睛,似乎不願意被她少見的驚豔和充滿活力的性感所懾服。她微微一笑。這時乒乓頭伸過來去舔世雄拿著紅包的左手。
“我的狗好像很喜歡您呢,” 菲說。
“小狗很漂亮。”
“它的判斷人的能力很厲害呦。” 她向旁邊噴了一口煙笑道。
“真會撩人啊!”他想,臉微微紅了,覺得有點兒熱,但沒再說什麽。跟她相比,他的情感要微妙、孅弱得多。他雖然喜歡她這樣隨意近人、光芒四射的女人,但並不願意多跟她接觸,因為他在心裏明白這樣的女人社交廣泛,認識容易,相處累,容易叫男人失控。於是,他禮貌地朝她點頭笑笑,然後繼續去找他的車廂。不一會兒,他在一個敞開的包廂裏找到了正坐在兩扇窗前擺弄照相機的溫士頓。
溫士頓用拿著青島啤酒的手指著包廂裏的一張床解釋道:“行李我放你床上了。他們車上沒有你喜歡的法國瑪歌紅葡萄酒,所以我沒給你點酒。”
“謝謝你。我這個時間一般不喝酒。”世雄說著把手裏的紅包塞到行李箱子裏。他走到浴室,擰開一個小白瓷臉盆上麵的水龍頭。水慢慢地滴下來。他小心地洗掉了剛才乒乓舔過的地方,四下找尋擦手毛巾,隻看見門後兩條又舊又髒的長浴巾。無奈,他隻得從口袋裏拿出手絹擦幹手。浴室窗外,樹一排排地從眼前飛過,車速提快了。
“尋找楊世雄先生—尋找楊世雄先生—” 一個穿著深色製服的老乘務員站在門口宣布道。
“我就是。什麽事兒?” 世雄走出浴室應道。
“我們特意為您和您的朋友準備了一個包廂,那兒條件更好一些。”
溫士頓聳起雙眉看著世雄用英語說:“這該算是特權吧?”
世雄沒有理溫士頓。他四下看了一眼。包廂黑而小,兩張鐵床中間夾著一個小木頭桌子。他很想換一個包廂,但怕被溫士頓奚落,便不動聲色地說:“我覺得這兒還可以,你呢,溫士頓?”
“隨你, 世雄。這是你老兄的地盤,我怎麽都行。”
世雄對站在門口的乘務員說道:“謝謝,我們打算待在這兒 。”
“那好吧。我給您二位送點兒熱茶來,” 乘務員道,鞠了一躬才退下。
“剛才我好像聽見你在走廊裏跟誰說話?”溫士頓說著關上了相機的蓋子。
“是。這輛車裏有一個帶狗的美國人。我在東方巴黎俱樂部聽她演唱過。”世雄說,一邊把行李箱從床上移到了桌子上。
“你是說菲?”
“怎麽,你認識她?”
“豈止認識!” 溫士頓笑著向他擠一下眼。
* * *
火車在江南的田野上奔馳。菲獨自靠著她包廂門口走廊上一個打開的窗口站著,一邊抽煙,一邊懶洋洋地看著窗外的風景。石橋…茅舍…黃色的蔬菜花和一片片的田地……農人們在太陽底下除草收割。陽光下閃耀的池塘和小河裏是騎在水牛背上的牧童和赤腳踩著水輪子的姑娘們。菲噴出的煙圈很快被暖風吹到一邊。
車輪有節奏地滾動著。這時溫士頓閑步走來,口裏輕輕地吹著口哨,一隻手放在褲子的口袋裏,另一隻手拿著一瓶青島啤酒。他走到她身邊,他那隻空閑的手握住了他們麵前的金屬把手。菲不知沒有聽見還是沒有興趣,頭也沒回。“怎麽,你也嫌上海熱了?”他說,跟她一樣看著外麵的風景。一座座黑頂的白房子從他們眼前一一閃過後,六月的農田像一幅新鮮的油畫。
她這時才轉過身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吐了一口煙。“你好,溫士頓。”
“這樣打招呼也太正式了,”他不以為然地說。
她沒有馬上回應,用左手指撫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幾絲頭發,又去看風景了。“怎樣才不算正式?”她問。
溫士頓知道因為上次失約,她還在生他的氣,連忙解釋道:“對不起。我本打算給你打電話的。但這些天一忙就顧不過來了。”
“這是你上次的借口,親愛的,” 她冷冷地回應說。
他意識到她已不買他的賬了,便不再費神多說什麽,而是改變了話題。“你去哪裏?”
“蘇州。”
“真巧,我也去蘇州。你去蘇州做什麽?”
“去打獵。你怎麽問題問得像個記者似的?”菲不以為然地說。
“對不起。你住哪兒?”溫士頓又問。
“鄉村旅館。”
“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得了。”她轉過頭來看他。“你到底要什麽, 溫士頓?”
太陽照亮了蜂蜜色的走廊和她的臉。她的美麗的藍眼睛像無底的大海一樣,深不可測。
“我想要你想要的東西,寶貝。”他說著把空啤酒瓶放在窗前的小木桌上,頭轉向她,背靠著太陽光。
他就在她跟前,擋住了她的太陽。她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他的嘴唇離她的隻有幾英寸之遙。她記起了他舌頭的柔軟,身體的健美和他呼吸的急促。她感到身體內一陣熱……
但她沒有妥協。
“今天不行,親愛的。” 她微笑著向後退了一步,讓自己從他的陰影裏出來。
溫士頓的感情並沒有那麽細膩。“遺憾。不然該多棒啊,”他說,轉身又去看閃過的風景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風將他的金色頭發吹向一邊。她覺得他離得這麽近又那麽遙遠……
但她早已學會了不讓自己在失望裏徘徊停留。就像她掐斷一根煙頭那樣,她很快地就結束了這一幕。
“再見,溫士頓。”她一邊說,一邊拉開她的包廂門。“祝你旅途愉快。”
“Qui'est-ce,mon petit choux?”溫士頓聽到她包廂裏一個法國男人親密的聲音。
“沒什麽親愛的,隻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菲說著拉上了她身後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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