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內人,” 豐澤又介紹了自己身旁的那個女人。
那女人看起來有三十八、九歲,黑發一絲不亂,在腦後緊緊地窩成一個發髻。齊齊的一字式劉海及眉把額頭擋住,不知裏麵在想什麽,下麵露出一張仍舊美麗的高顴骨刮骨臉。兩耳上掛著飽滿的水滴形翡翠耳墜子。鼻眼不施脂粉,薄薄的嘴唇上塗了一層淡紫色唇膏。她的桔紅色的無袖旗袍是高領的,把脖子嚴嚴遮住,旗袍上麵印著淡棕色的、開的像焰火一樣的菊花圖案,旗袍邊兒是用金線和黑線做成的海浪線。那仍舊圓潤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個翡翠色的玉鐲子。在林翔的世界裏,女人要麽是敞開式的,要麽是封閉式的。對她這種半遮半露式的女人他卻不知如何打招呼是好。
看見林翔把注意力轉向自己,嚴姍巍坐不動,仍舊不緊不慢地抿著茶,隻是瞟了他一眼,那目光帶著挑逗,帶著審視,帶著一個有經驗的女人對於一個她看中的男人所特有的興趣。林翔微微怔了一下。
“久仰, 密斯脫林,” 她說著伸出手。那赤裸裸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林翔正準備同她握手,但發現她向他伸出的手背朝上,她的又細又長的指尖像缺水的百合一樣向下垂著。他微笑了笑,拎起她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很榮幸,華太太,”他說。她也朝他微微一笑作為回答。
她讓他想起了一盆過了季節的菊花。“可惜唇膏的顏色不對。 這件旗袍五月穿也顯得老氣橫秋,” 林翔想。
“林兄,把你朋友叫過來跟我們坐一起怎麽樣?我們這兒離舞台近,”豐澤建議道。
林翔點頭答應道謝。豐澤示意旁邊的一個洋伺者過來,他用他磕磕巴巴的英文解釋自己的意思。不一會兒,伺者加了兩把椅子。
蘇珊坐了過來。“你們好,” 她用生硬的國語向他們問候道。
一個華人伺者向每個人的杯子裏倒香檳酒。豐澤用手蓋住自己的杯子沒讓他倒滿。
林翔朝嚴姍夾了夾眼說:“華兄以前酒量不小啊。是不是華太太現在管得嚴啊?”
嚴姍故作嗔道:“我哪裏有那個本事! 我是從來不幹涉他喝多少酒的。” 她看著伺者倒酒,拿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她的右手小拇指像舞台上的京劇演員一樣向上翹著。林翔看到她手心一塊鏽邊兒的花手絹兒。不知為什麽,嚴姍讓他想起《紅樓夢》裏的王熙鳳。林翔向來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但他曾聽說嚴姍是一個心計多端、極為聰明的女人。豐澤剛跟她好,她就要他跟他的原配離婚。豐澤不肯,她又叫豐澤把太太送回廣東老家。豐澤雖依了她,但始終沒有正式娶嚴姍,也沒有把別的女人娶進家做姨太太。豐澤雖時不時有和其他女人的緋聞傳來,有時說是另有小公館,有時說是大酒店裏長期租了房子。但麵子上,嚴姍卻是他的正式的太太。不知是生不出,還是不願意生,她沒有孩子。除了演戲,她還負責銀河影業公司的財務並且擁有公司相當一部分的股份。
“各位,幹杯。” 伺者倒完酒後,豐澤舉起裝著蘇打水的杯子說。
“幹杯!” 眾人跟著他舉起杯子,但沒有人喝幹。林翔隻喝了一口便轉身對伺者道:“上星期你們上的Chateau de Conde香檳還有嗎? 這酒太難喝了。”
伺者道:“對不起, 先生。我們的送貨員今天沒來。可能他們去南京路參加示威了吧。”
林翔搖搖頭說:“從理論上講,我是支持這些工人運動的;但等到他們幹預了我們喝什麽酒的時候我便開始反對了。”
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林翔聳聳肩轉向伺者問道:“那麽‘世界末香檳’還有嗎?”
伺者雖然年紀不輕、且頗有些對付難纏的客人的經驗,但他看起來有些緊張。他又開始鞠躬道:“抱歉得很,先生。我們已經很久不上這種酒了。”
“當然了,現在已經是1925。還有誰會賣‘世紀末香檳’? 我今天是怎麽了?”林翔想。“那給我一杯Old King Cole威士忌好了,” 他命令說,他的嗓音顯得有些慍怒。
豐澤無言地點燃了一支“美麗牌”香煙。他因為一向隻喝中國酒,不喜歡洋酒,此時不知怎樣替林翔圓場叫他滿意。他今晚來上海巴黎俱樂部隻想取悅他的外甥。那時林翔已經喝幹了杯子裏的蘇打水,開始把他的注意力轉向嚴姍。“我看過你的電影。華太太演得真好,” 林翔恭維道。
“密斯脫林說的是哪一部電影?” 嚴姍頭轉向他,她的麵頰略顯出酒紅。她左胳膊肘兒倚在桌子上。綠玉鐲從手腕滑到光滑赤裸的胳膊上。她此時的嘴唇和夾著香檳酒杯的長長的手指尖兒讓他覺得十分性感。林翔想入非非:“她在床上是什麽樣的?”
“就是華太太最新的一部。” 林翔搪塞道。其實他從來就沒看過她的電影。他不喜歡國產片,隻愛看好萊塢和歐洲影片。
“密斯脫林是說‘綠林女英雄’嗎?” 嚴姍問,根本沒有注意到林翔的圓滑。在這三個她認為不俗的男人麵前,當話題轉向她的電影,她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實際上我不太喜歡這部電影。豐澤叫我穿得像個村婦,在田裏牽牛,哪裏像綠林女英雄啊?” 嚴姍抱怨道。
豐澤皺皺眉頭,但沒吭氣。他最討厭別人、尤其是女人奚落他,講他的不是。 他打了個哈欠,將注意力轉向音樂和一直禮貌不語的蘇珊和他的外甥世雄。蘇珊打開隨身攜帶的白色化妝小包,從裏麵拿出粉盒、鏡子,對著鏡子撲了點兒粉,又拿出一管口紅塗嘴唇。這時樂隊正在演奏流行的查爾斯頓舞曲。
“蘇珊小姐跳舞嗎?” 豐澤用生澀的英語問道。
“是。您呢?” 蘇珊說,把粉盒、鏡子和口紅又放回包裏。
豐澤搖頭。“本人不舞。”
蘇珊知道他是電影導演,但卻不知怎樣跟他聊天。豐澤和蘇珊談澳門和她去過的其它地方。蘇珊回答著,但眼睛卻看著林翔和嚴姍。蘇珊能看出來林翔對嚴姍很感興趣。她不由得開始嫉妒起這個坐在她對麵的女演員。在蓋著桌布的桌子下麵, 蘇珊的右手拉住了林翔的左手,企圖把他的注意力從這個迷人的女演員身上拉開。林翔表麵上不動聲色,在桌子下麵他把他的左手移到蘇珊的腿上,掀開她的裙子,開始撫摸她的大腿,可是他的注意力仍沒離開嚴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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