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吳媽把用過的餐具端到走廊廚用升降機送到地下室的廚房裏, 叫他們的駝背寧波廚子去洗。丹鳳換上一條粉紅色的連衣裙和吳媽擦過的牛津白皮鞋。天都快黑了,高原還是沒有來接她去參加小樂隊排練。丹鳳等不及了,提了揚琴,決定去找高原。吳媽知道德米特裏跟著林翔老爺一時回不來不能去送丹鳳。但高原是她的親外甥,且住的地方離這兒不算遠,所以她沒有堅持陪丹鳳去。
丹鳳出了門,經過家後麵的佩坦路,又拐了幾條街,來到一條狹窄的弄堂。她眼前是一排排破舊的灰磚砌起來的小屋子。長方形的生了鏽的街牌隻剩下一根釘斜著掛在那裏。一個穿著褪了色的蠟染粗布的農婦坐在牆根兒一輛蓋著荷葉的平板車上無聊地看著兩個穿開襠褲的小男孩在路中間玩琉蛋。她的黝黑的皮膚又粗又皺。看見丹鳳提著揚琴過來,她用沙啞的嗓子問道:“要蠶豆嗎,新鮮的蠶豆?”
“我身上沒錢,”丹鳳道,繼續往前走。
丹鳳還沒走到街頭,便聽到從一座磚樓屋頂上傳來的小提琴聲音,吱吱呀呀嗡嗡咚咚地。丹鳳聽不出那是什麽曲子,像是有人即興作的,隻是感覺著那拉琴的人既憂鬱又憤怒。她往屋頂看去。野草在磚頭磊起的牆縫裏茁壯地生長著;紫羅蘭花從一個被雨水浸透的木盒子裏伸出來垂在牆沿上,旁邊還有一刻夾竹桃。不知誰家的一條白色床單忘了收了還掛在竹竿撐著的鐵絲網上。垂低了的夕陽將一個拉小提琴人的熟悉的影子投在那床單上。
“高原! 高原!” 丹鳳連叫了兩聲。
高原放下他的小提琴掀開床單往下看。他大約有18、9歲,身穿一件西式翻領白襯衫,個子高大,寬闊的前額,濃眉大眼,下巴線條清晰、堅硬。“丹鳳,吃了嗎?” 他靠在陽台邊,欣賞地看著她走過來。春天的晚風輕輕地撫弄著她的粉紅色的裙子。“你穿得像五月的玫瑰花一樣。”他說道。
“我一直在家等你呢,”她仰頭看著他道。
“不好意思,你先上來。”他的聲音很輕。
他出生在東北一個普通工人家庭。三年前來到上海投奔姨媽吳媽,現在是上海大學一年級學生 。雖然他現在越來越獨立,吳媽時不時地仍會接濟他一些。吳媽是個明白人,知道主人留下自己是因為他不喜歡本地傭人拖泥帶水、吃裏扒外地去串通其他親戚占他的便宜。所以高原一直住在外麵,且打工做事也是在外麵,從未叫林翔幫過任何忙。這樣倒好。高原來林公館看吳媽的時候,常常跟丹鳳一起玩。大家在麵子上談笑自如,也沒有上下之分。他是一個極為刻苦自製的人,年紀輕輕就學會了養活自己。
他住的亭子間十分幽暗,一個巴掌大的小方格子窗戶把房間一分為二: 一邊是一張單人床,另一邊是一把舊椅子和一張堆滿了書的小桌子,上麵垂下來一個大約隻有25支光的燈泡。門後麵掛著一副Shanghai Vive雙妹月份牌,旁邊有一個舊瓷臉盆、兩個竹編熱水瓶和一輛舊腳踏車。發黑的、水漬斑斑的石灰牆上貼著列寧的畫像。屋子雖然擁擠但還算整齊。
“出了什麽事了嗎?”丹鳳一進門就問。兩個月前高原介紹她參加他輔導的一個小樂隊學習揚琴。他每天都會騎著腳踏車來接她。
高原放下提琴,還沒想好怎麽向她解釋,她已經穿著鞋子盤腿在他床上坐下來。他的放在疊得象豆腐幹一樣整齊的被子上麵的提琴盒子開著,露出綠色的天鵝絨覆蓋的琴盒子裏麵和一塊深黃色的鬆香。丹鳳拿起鬆香在手裏玩。
“你把我床都弄髒了。”他說著彎腰替她脫掉鞋子,放在床下。他站起來的時候捏了一下她的腳趾。丹鳳咯咯地笑著把腳縮回來了。
他從她手裏拿回鬆香放回琴盒子裏。他拔掉熱水瓶的軟木塞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
她沒有喝,把琴盒從被子上抱起來放到腿上,就在那時看到放在琴盒底下的一疊傳單。她拿起來念道:“‘上海市民聯合反對帝國主義!’‘打倒帝國主義!’‘支持中國工人!’”
丹鳳道:“今天下午在新新百貨樓上我看到有人往下撒東西,好像是傳單吧?”
高原微笑不語,過了一會兒問道:“你怎麽會在那個時間南京路上?”
丹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急著報告道:“我還聽到槍聲了呢!”
高原臉沉下來道:“警察向遊行的人群開了槍。我好多同學都在裏麵。”
丹鳳瞪大了眼睛不知說什麽是好,半晌,才呐呐地問道:“你沒事吧?”
高原搖頭道:“我當時和一個同學在一所居民住房的樓頂,隻聽得見槍聲,但看不見是在什麽地方。”
丹鳳剛要問他為什麽會跑到樓頂去,高原道:“不說這個了。我先送你去小樂隊練琴。” 他把小提琴放回琴盒子裏,合上蓋子,拿起桌上的鑰匙。“走吧。”
丹鳳下床找鞋子穿上。她拿起立在牆邊的揚琴。那時他已將腳踏車推出門。
“怎麽不拿你的小提琴呢?”丹鳳提醒他說。
“我晚上還有事情,不能練琴了。”高原說著讓腳踏車倚著自己,把門鎖了。
“我們老師今天也去參加遊行了,”丹鳳知道他腦子裏還在想著這些事情,便道。他那時已把車子扛到樓梯下,到了暗而窄的過道裏。高原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好像想測量一下她那個漂亮的腦袋裏到底能承受多少,但他沒有說什麽。
過道裏牽了幾根晾衣繩,上麵掛著還沒幹的嬰兒尿布和大人的汗衫、內褲。下麵的滿是泥土的石青磚上靠牆堆了很多煤球和壓扁的紙盒子。一個精瘦的老頭兒坐在大門口拉著二胡。他的琴聲像他身後黑漆剝落了的大門,啊啊昂昂的,似在訴說著自己悲慘的遭遇。
“吃了嗎,董伯?”
“出去啊?” 老頭嘴本來就癟,見到丹鳳下巴就合不上了,裏麵卻不見牙。
“樂隊排演。”
外麵天已黑。高原將腳踏車倚著自己讓丹鳳坐上去。然後扶正車子開始蹬起來。他們來到佩坦路。敞開的門裏看得見人們正圍著桌子跟家人吃晚飯。昏暗的街燈下,幾個人在聚精會神地搓麻將。旁邊一隻狗對著過路的人汪汪地叫著,不知是流浪狗還是誰家的狗這時還餓著肚子想叫路人為自己申冤。路旁的茉莉花開了,溫暖的晚風吹來了襲人的香氣。
丹鳳偎依在高原身上,雙手抱住了他的腰叫自己不要摔下來。"高原,你聞起來真幹淨--像吳媽洗衣服用的藥皂。我好喜歡啊。" 丹鳳隨便說道。
她不知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候,由她這樣依賴他、親近他 。她是他的責任和驕傲,是他愛和快樂的源泉。這次反帝大遊行他們的老師和領導王銘分配給他和同學李玉芬的任務是散傳單。下午他倆在新新樓頂發傳單被保安追趕逃開後,又跑到另一棟居民樓頂撒傳單。他們原計劃是發完傳單後去老閘捕房加入已在那裏的同學援救先前被關押的學生。但不久槍聲響了,一條條街開始被戒嚴。玉芬說既然過不去,不如先回去,回頭問清情況再來。高原記起晚上還要送丹鳳去參加排練,就同意了。路上他們聽說公共租界英國捕頭下令向學生開了槍。悲憤之餘,高原還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內疚。其實他今天傍晚沒去丹鳳家接她與其說是慢待她倒不如說是懲罰他自己。
“丹鳳, 我今晚不能在那裏陪你排練。但你排練完了別走,我會來接你。”
“怎麽? 你有日語課啊?”原來高原想去東洋留學,每天都在學習日語。
“不是日語課。我得去參加一個學生緊急會議。” 高原解釋道。
* * *
高原到了會場。王銘已到了。除了上海學生會代表以外,這次參加學生緊急會議的還有南洋、複旦大學、同濟、東亞、複旦中學、法大等學校學生代表二十餘人。他們討論商量後,決定議案首先向國民政府請願立刻要求巡鋪釋放被捕學生工人,要求凶手抵命並幫助醫治受傷學生、工人。同時他們還一致決定推出代表赴醫院慰問受傷學界工界同胞並且捐款援助工人,另外組織學生聯合會,並與下周起,一致罷課,分組外出演講、印散傳單,通電全國,在報上登文告訴同胞事實真相,喚起全民協力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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