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槍響,丹鳳開始往家跑。她家住在霞飛路 323號。裏外刷得雪白的高高的磚牆圍住了一座四英頃大的法式花園洋房。兩棵大老紫藤,倚在兩扇大黑鐵兩邊。鐵門上鑄的是兩個麵對麵、手持矛和盾的特洛伊武士。五月的雨水衝淨了樹葉,將清香的紫褐色的花撒了一地。聳立在整齊的草坪中間是一座法式古堡一樣的三層洋樓。
把門的看見丹風,向她點了點頭,為她開門。一個穿著深藍色粗布衣褲的蘇州花匠正在修剪靠內牆的一排小冬青。他的大草帽遮住了臉,裸露的兩隻胳膊曬得黝黑。丹鳳不小心,一腳踩在一團泥巴上。花匠正要用自己的袖子給她擦鞋,丹鳳已經向小洋樓跑去。她一進門,便將手裏的包往地下一摔,一徑奔往客廳。
“我回來了!” 她大聲宣布道。
午後的斜陽穿過窗戶,灑落在客廳地板上、 桃花心木咖啡桌上和深紅色的天鵝絨沙發上。林翔身穿黑色絲睡袍,正躺在沙發上看報,一邊抽著雪茄、一邊聽著收音機裏的賽馬比賽。收音機開得很低。聽見女兒的聲音,他抬頭問道:“怎麽今天回來得早了?德米特裏剛去接你。”他的國語帶著很濃重的京腔。
“老師去參加什麽遊行。我們提前下課了。”丹鳳說著走進客廳。客廳中央立著一個鋪著白色蕾絲桌布的小圓桌,上麵擺著一大瓶剛剪下來的粉紅色的玫瑰花。花很香,她一進客廳就聞到了。林翔放下報紙看著女兒。不知是汗浸透了還是被雨淋了,她的頭發有些潮濕,衣裙上都是泥點兒。“你怎麽不打電話?我可以叫德米特裏早一點兒去接你的。”
“到處亂糟糟的,去哪兒打電話?” 丹鳳打開咖啡桌上的卡爾餅幹盒拿出幾塊餅幹在他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來。她覺得有些渴,便對著門大聲喊道:“吳媽,給我點兒東西喝!”
“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仆人的時候應該去撳鈴,不要對著門喊,像個沒家教的野人。你坐電車回來的嗎?” 他又問。
“今天沒車。”
“人力車呢?”
“擠不上,我也沒錢了。”
“我前天給你的十個銀元呢?”
“花光了,”她答道。“今天南京路上人好多呦。我聽見槍聲了。”
“這一定跟顧正紅事件又關係,”林翔道,把雪茄放在煙灰缸裏。 他開始從那一堆報中去找這條新聞。
丹鳳說:“你是說紗廠被東洋人打死的那個工人嗎?老師說那件事情發生在5月中旬。”
林翔看到5月30號的晨報有一條消息說“上海中外人間將起大風潮”,民國日報上有“漢口罷工潮擴大”和“各團體抗議工部局三案”,但卻沒找著講顧正紅的那一頁。“今晚待在家裏, 哪兒也不許去!外麵很危險。”他的聲音帶著嚴厲。
“那晚上的樂隊怎麽辦?”
“什麽樂隊?!我這麽費勁把你弄進中西女塾,你說退就退!”
“Daddy,你又來了。你明明知道我恨那個學校。做作! 學校做作,學生更做作!”丹鳳抗議道,把頭靠在沙發上。
“你恨那個學校是因為你得自己疊床,不能穿漂亮衣服,還是因為你不能站在走廊中間大聲說話?”
丹鳳用手堵住了耳朵。
他們的管家吳媽已經把丹鳳的書包收拾好,從樓上拿來一雙繡著白兔的粉紅色絲麵拖鞋下來。她一雙天然大腳,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忙個不停。五十來歲,她又高又瘦,梳著一個整齊的發簪,發心兒開始有點兒發白。天藍色的斜對襟單襖和黑褲漿得挺直,人顯得十分整齊利索。她已經給林公館做管家做了12多年了。來上海以前,因自己不能生孩子,她曾領養了一個男孩兒。可是男孩兒不到十歲便夭折了。她的男人仍舊住在東北鄉下,已經又娶了一房年輕的。那女人也有本事,竟一氣連著給他生了四個兒子。吳媽最早給丹鳳當保姆。主人林翔發現她雖無文化,但對丹鳳無微不至,且人忠實、可靠,精打細算,便一直把她留了下來,讓她慢慢地承擔起林公館管家的責任來。閑下來也教她識幾個字,管些基本開支。林翔自己因此輕鬆了許多,在外或周旋生意、或吃喝玩樂、或跟女人們胡鬧,不久在十裏洋場混出了個“汽車大王”、“高級playboy”的名聲,那照顧女兒和家的事基本上都推給了吳媽。
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因為吳媽的溺愛和父親的放任不管,丹鳳變得十分任性、固執。又因母親早逝,家庭結構過於簡單,丹鳳少了許多上海大戶人家姨太太窩裏鬥出來的小姐們所具有的心眼兒,上上下下、進進出出跟人相處不但沒有小姐的架子,而且行為舉止上帶些西人說的那種“Tomboy”氣、有時愣頭愣腦地顯得過於單純。平時吳媽雖視丹鳳為己出嗬護備至,卻因見識少,身份文化程度低,早已無法滿足丹鳳的需要。那丹鳳雖然生的傾城傾國,卻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因為生活中少了一個精明的母親和親近的女眷時刻為她出謀劃策,遇到大事隻會任性,卻沒有底氣。她的社交圈子裏也主要是幾個同學和吳媽在上海的一個叫高原的外甥。
“哎呀呀,我的小姐,你看你埋汰的,咋不洗手就吃東西啊?”吳媽道。她說的是低音,帶著濃厚的東北口音。她彎腰把丹鳳的髒了的鞋子脫掉,給她換上拖鞋。
“我渴了,” 丹鳳把腳放回到沙發上,提醒吳媽說。
“好好,我馬上給你拿東西喝唄。”吳媽一邊說,一邊抹掉地板上和咖啡桌子下麵Savonnerie地毯上的泥腳印才離開客廳。
陽光已從沙發上移到他們頭上麵的牆上。林翔喝了一口微溫的咖啡,繼續管教他的女兒。“我給你雇了一個這麽好的鋼琴家教,但你偏偏要學揚琴。你看,哪個真正的藝術家是敲揚琴敲出名的?”
丹鳳用手抱住他的脖子嬌滴滴地道:“可是人家喜歡嘛。我跟您說過沒有,我被選參加在蘭心大戲院的雙十節演出?”
“演出?什麽演出! 這種活動純屬浪費時間。一個年輕女孩子到處亂跑,成何體統?你不知道外麵有多危險!”
“沒事,高原每天用腳踏車接我呀。”
“我剛給你雇了一個新家教。她叫錢柏林小姐。你馬上開始跟她學習鋼琴和英語!”他掰開她的胳膊坐了起來,斜身關掉了收音機。林翔知道高原是吳媽的外甥。但丹鳳每次提到高原,他都會習慣性地把話題岔開。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是不希望女兒跟這樣一個出身卑微的年輕人做朋友還是否認女兒有這樣一個朋友。
丹鳳有點兒沮喪,四腳朝天地躺在他身後的沙發上。那時林翔感覺到咖啡帶來的清醒,準備收拾收拾出去了。
“我不要學鋼琴!我要學開車!”丹鳳繼續抗議道。她的腳在沙發邊沿上蕩悠著。她看到擁在她肚子和膝蓋之間的黑裙子的泥點兒已經幹了。
“你看見哪個公館的小姐在學開車?開車的事情需要你學嗎?那德米特裏做什麽呢?別胡鬧,不行!”林翔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身上的報紙散了一地。
“現在好多公館的小姐都在學開車呢。”丹鳳還想說服父親。
吳媽拿了一杯果汁和一個濕毛巾進來。她抱起丹鳳的頭,略傾杯子,叫丹鳳把果汁喝了。然後她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開始用濕毛巾擦丹鳳的臉、脖子和手。林翔看見了,對丹鳳說道:“都這麽大了,以後自己喝,啊?”
林翔還想繼續教訓女兒,但樓梯拐彎處的法國落地古鍾敲了五下。林翔從口袋裏掏出懷表看了一下。
“先生今晚在家吃飯嗎?”吳媽剛剛擦淨丹鳳裙子上的泥,站起身來問道。
“不, 我有別的安排,”林翔回答說。他打了一個哈欠把表放進口袋裏。“那口鍾該修了,吳媽。它整整慢了15分鍾。”
他走到壁爐那邊的最後一個高至天花板的落地玻璃窗,掀開紅色天鵝絨壓邊兒的白色蕾絲窗幔。他看到他的精心修剪的玫瑰花園和七門車庫。車庫的七扇門全部開著,但卻不見他的俄國司機,也不見他的 Packard 轎車。
林翔走出客廳的時候,丹鳳對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輕輕地問吳媽道:“你知道今天晚上他會跟哪個女人在一起嗎?”
吳媽搖搖頭。“不能用這種口氣講你父親,丹鳳。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亂講,這樣不好。”她撿起地上的報紙,收起了桌上的髒咖啡杯子。“晚飯我叫廚子給你做你喜歡吃的紅燒大蝦、清蒸魚和毛豆炒絲瓜怎麽樣?”
林公館父女吃飯習慣不一樣。林翔喜歡西餐,丹鳳喜歡吃中餐。林翔不在家的時候,吳媽總是叫廚房做中餐。
丹鳳沒有回答。吳媽知道那意味著她是同意了。“好,我先跟廚子說去,再回來給你準備洗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