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表姐

下完2016年的第一場雪,我們啟程回佛羅裏達探親。

通常都是住在麥爹的表姐南希家,這次也不例外。

南希是個很有意思的女人。假如有人要我說說美國女人的生活情狀,南希會是個有趣的例子,她很典型,也很獨特。

南希的家一如既往,屋子裏是一種陰柔的昏暗,空氣像一鍋濃湯似的,糊塌塌,暖融融,呆久了腦子就陷入一種混沌狀態。我知道南希從來不開門窗,屋子裏一年四季保持恒溫,冬天偶爾冷一點就孵暖氣,夏天是從早到晚都開著冷氣。百葉窗黑天白夜都閉得緊緊的,一絲光線也透不進來。就算空氣清涼的早晨,也不讓明媚的陽光進來照一照充滿隔宿氣的人和屋子。白天,南希不太舍得開燈,人在屋裏行走,形如鬼魅,彼此不小心撞一下都會嚇一跳。南希養了兩隻灰貓,當貓們在不知哪個幽暗角落發出綿長的咪嗚聲時,我總是心頭一陣發緊,不由自主地把身體在沙發裏窩得更深些。

屋子裏各種擺設和舊家具散發出陳腐的氣味。這些東西百分之八十都是舊貨,都是別人家的車庫裏淘來的,就連她床上的一套被褥都是二手貨,八成新,梅西百貨裏賣五百刀,她一百二弄到手。美國很多老人獨居,死了以後兒女就把房子連同屋裏的東西包括被褥碗碟等一起賣掉換錢。那套被褥就是那樣來的。這在中國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美國人不忌諱,當然也不是所有美國人都這樣,比如麥爹就覺得膩心。

我們到的第二天,南希下廚給親戚們做飯。她是單身獨居,平時一個人基本不開火,冰箱裏都是冷凍食品,水果則是罐頭的。她又極節儉,黃油是人造黃油,酸奶是超市自產的牌子。

那天的午餐是冷凍的meat loaf(烘肉卷),冷凍的麵包,罐裝的玉米等等,烤箱微波爐一熱就得。餐後甜點是檸檬蛋糕。我叉了一塊蛋糕放進嘴裏,口感象木屑。南希就問蛋糕味道怎麽樣,我敷衍說還不錯啊。南希笑道,“這是我媽去年母親節的時候做的,我特地留了一塊在冰箱裏凍著。”我拿叉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下了,腦子裏飛快地數著:五月六月七月……,一共是八個月。我知道一般冷凍食品的保存期不過是六個月,而這蛋糕在冰箱裏呆了八個月!

我看看盤子裏的蛋糕,舌頭糾結著,再撇一眼南希的盤子,早吃光了。不禁暗暗佩服。想起前幾年我做的一盤蛋炒飯,她在冰箱裏放了一周,照樣吃得津津有味。這得有多麽強大的味蕾和堅韌的腸胃啊。

吃了一天的防腐劑,第二天卡爾表哥請客吃館子。麥爹正好感冒了,胃口不好,吃剩的東西就打了包,回來擱冰箱裏,也就忘了。三天後我們動身回北卡,南希幫我們收拾行李,她把那盒打包的剩菜包包好,塞進我們的旅行冰箱裏。我連說“不要了,” 拿出來準備扔掉,南希接過去又放回了冰箱。

我很好奇問麥爹,南希打算怎麽處理那盒剩菜呢,喂貓?喂狗?麥爹大笑道,她八成是留著喂她自己,當晚飯吃掉。我大為訝異,又為剛才不敬的言詞道歉。麥爹大笑道不必,她本來就是個nuts(怪胎)。

南希的父親是麥爹的舅舅,生前是個珠寶商,也會修珠寶首飾。喬治舅舅人很和善幽默,我曾經請他修過幾條金鏈子。後來時間久了,老頭兒記不清我的鏈子樣子了,就隨便挑了幾根給我,我回家跟墜子一比對,發現都不搭。老頭兒很大方地叫我先留著好了,不過我並不喜歡這種老式的扁鏈子,就包好了放在妝台上,打算叫麥爹哪天送回去。

翌日南希打電話來,說要來看看我孩子。我滿心歡喜等她來。一開門,她右腳在裏,左腳在外,一隻手早已伸到我麵前:金子呢?

什麽?我懷裏抱著孩子,整個人懵在那裏。當回味過來時,恍惚覺得那隻手不是攤在我麵前,而是直接摑在了我臉上。

我幾乎是用眨眼間的功夫,把金鏈子放到南希那隻攤開的手掌上,那隻手就像一隻靈敏的感應器一樣,一碰到金子就飛快地合攏了,它緊緊地攥著那袋子金鏈子,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被搶走似的。

那次,南希隻在我家玄關站了三分鍾,拿到東西轉身就走,她甚至都沒看過我孩子一眼。

那天晚上,我頗為鬱悶地把這一幕告訴了麥爹,麥爹怪笑道,他表姐天生隻愛兩樣東西,一是錢,二是男人。

我笑道,你這麽說就偏頗了,財富和愛情是人人都追求的啊。

麥爹吸溜一口油汪汪的雞絲炒麵,用餐巾抹一抹嘴道,“話是這麽說,不過南希不一樣。當然跟你們中國女人更不同了。我講給你聽啊……”

麥爹說,南希第一任丈夫是高中同學,結婚後經常打她,她隱忍了幾年,最後實在受不了了,央求麥爹把她帶回娘家。 第二任丈夫吸毒,南希幫他帶大了三個拖油瓶孩子,因宮外孕摘掉了子宮,但那男的毒癮越來越大,結婚十年後南希撤退了。

然後就亂了,先是一個遊輪上做的,那兩年南希一休假就上遊輪,後來又換了個律師,但那人從來不上門,總是南希去,過一陣也就散了。

那以後零零碎碎的date就不說了,一直到Bob,你知道的,麥爹說完,把盤子裏的炒麵打掃得一根不剩。

我知道,Bob是個酒鬼,不上班時,從早餐開始喝酒一直喝到天黑。他和南希同居十二年,求婚求了十二年,南希一直不鬆口。然後,在第十三年的複活節,南希遇到了Tim。

Bob是個機修工,Tim 是個電焊工,兩人條件不相上下,但是Tim無不良嗜好。

南希自從遇到Tim,開始在佛羅裏達東西海岸間奔波,四年了,南希很想安定下來,結束這種兩地戀愛周末同居,她想辭了工作,賣掉房子,搬到西海岸去,如此遷就,然而Tim說他不想結婚。

這樣,南希就一直單到現在。麥爹說,南希是那種戀愛時,連老爸摔折了腿都不接電話的女人,給親戚小孩買十塊錢的聖誕禮物,給男朋友買整套臥室家具的女人,不知道為什麽,那個一窮二白的電焊工卻不稀罕她。

我問麥爹,南希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呢?麥爹不以為然道,再找唄!我嘴裏怪叫了一聲,卻再也找不到話說。

也許你以為南希這樣的女人是不是比較窮,比較傻?都不是,她是CPA,注冊會計師,很牛逼的。她是一家大醫院的財務主管,下了班給私人做稅表,還做著雅芳和安利的直銷,她兼著幾份工,拚命賺錢,死命省錢,不過房貸還沒還清,也許是留著房貸給親戚朋友看的。這次家族聚會,卡爾表哥問她借一萬塊錢應急,南希說一萬沒有,可以借四千,但是必須每個月還一百塊,利息另計。卡爾當場氣得胡子翹起來了,我們都屏住氣不敢笑。

嫁到這番邦也有多年,對於美國女人,我仍然覺得非常陌生,文化差異加上個體差異,使得飲食習慣,價值觀和愛情觀種種, 和我們中國女人完全風馬牛不相及。我觀察到她們和動物之間的關係,絕對要比和人的關係親近得多。比如南希和我擁抱時,肢體動作是很虛浮的,基本上是擺拍的姿勢。然而轉身見到我家小狗時,馬上敞開懷抱,親親熱熱摟在懷裏。我想到中國有句古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誌態,不與華同。默念一遍,不禁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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