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南唐 . 李煜 《相見歡》
結婚,意味著自由自在的燦爛青春結束了。
大地仍然春光明媚,花紅柳綠, 何宛虹坐在黎軍自行車後麵,經過大街邊一長溜小販攤,郊外兩大段上坡公路,駛入一條坡度更大的廠區上坡路,看他騎的費勁巴拉很吃力,就跳下車自己走。電表廠的廠門,是兩扇高大的鐵柵欄,一邊與保衛科門房連接之間,有一道小鐵門,上下班時間之外,人就從小鐵門出入。迎麵兩排高大挺拔的國槐樹下,一條筆直大道通向各車間廠房,側旁是三層高的辦公樓,周邊矮冬青圍繞起一個個小花圃,一千多位職工的省部級國營企業,外觀氣派十足。
教育科在辦公樓三樓一間屋子裏,隻有黃科長一個光杆司令,見何宛虹來了,非常高興地握手歡迎,指著他對麵的辦公桌讓宛虹坐下,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本廠曆史和職工狀況,說職大隻有七八個學生,主要是跟著電大教程學習理工科目,你就輔導一下寫作;技校一個班在後山家屬區醫療室旁邊,一周一節語文課,上課時你去就行了;你的主要任務,是協助我搞職工教育,我叫你怎樣做,你就怎樣做。接著真像司令一樣,指揮宛虹起草各科室車間新規章製度,整理全廠職工教育程度卡片。
下班時間快到了,職工們陸陸續續走向廠門口,黑壓壓的一片站在鐵門內,等廣播一響鐵門一開,立刻潮水般湧出,向後山腰一排排長方形磚樓奔去。宛虹站在三樓窗口看著,忽 然想起一部電影裏,犯人們衝出監獄的場景,頓時打了個寒顫,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黎軍等在樓下,回家一路下坡比較順溜,宛虹在路邊買些豆腐蔬菜瘦肉啥的,進門讓黎軍生煤火洗菜,自己和麵擀麵條,切菜炒菜煮麵,吃完飯來不及刷鍋洗碗,急忙又往廠裏 跑,氣喘籲籲趕到了,大鐵門已經關上,就不好意思地從小鐵門裏進去。 廠裏早八晚六上下班,中午休息兩小時,職工們都住在後山腰生活區裏,腿一伸就到家,還能眯個午覺,隻有個別幾個市內有房者騎車來回跑。宛虹覺得工作不累,一天四趟自行車,反倒累得慌還總遲到,也理解了小汪老師為啥調去市裏,想想子校宿舍雖小,但不用跑遠路就悠然生活,周圍老師親切儒雅,又有點懷念。人呐,真是賤皮子,擁有的時候不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可貴。
電表廠的人見黎軍這個不哼不哈沒人看上的“老大難”,竟然娶了一個模特兒一樣的大學生,一來就坐在辦公樓裏當幹部,羨慕嫉妒的直流哈喇子,開玩笑要黎軍講授經驗,怎麽把她搞到手的,黎軍就嘴一撇鼻子一哼:“草!是她死皮賴臉纏著我非要跟我的。本來我父母已經給我找了一個比她年輕漂亮的,她卻跑來我家哭著喊著要和我結婚!草!”
人就擠眉弄眼呲牙咧嘴:“哈哈哈,你這家夥好福氣呀!當心她被別人拐跑了!”
何宛虹不知道別人怎麽議論的,她隻想著上班做好工作,下班注意休息,保護好腹中的小生命,這次隻有生下來了啊。計劃生育剛剛成為基本國策,一輩子隻能生一個娃,那可是 寶貝蛋蛋呢。盡管妊娠反應很嚴重,惡心嘔吐的難受,她也要咬著牙多吃點飯,買些核桃芝麻雞蛋魚等健腦食物,讓孩子發育好點兒。
黎軍啥事不管屁心不操,肚裏無貨像個悶葫蘆,隻會說些工友周明當年很英俊,飾演沙家浜裏的郭建光, 明星一樣追他的女工很多,結果點火藥時不慎炸傷了右手,躺在病床上手不能動,郭玉娟爭著主動幫他打手槍,或者什麽“弟兄十個,抬炮出城,對準靶心,一陣猛轟”等等沒皮沒臉的黃話。宛虹聽了惡心得直想吐,心說沒文化真可怕,問他廠裏條件那麽好,怎麽不上職大學點專長呢?黎軍眼睛一瞪:“草!費勁巴拉的學哪幹嘛?廠裏那麽多老大學生工程師技術員,還不是和我一樣混日子。”說著點起一支煙,抖著腿美滋滋地吞雲吐霧。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宛虹也懶得理他。
可是家裏沉靜鬱悶的毫無樂趣,宛虹想來想去,把腕上的梅花牌手表摘下來,交給黎軍:“我把手表還給你父母,留給你弟弟吧,你給我換一台紅燈牌收音機來,我買一塊電子表戴上就行了,一樣看時間。”這是宛虹戴過的第二塊好表,第一塊是她上大學離家時,父親把他的瑞士表摘下來,戴到她的手腕上,可惜第二年的一個傍晚,她擠公交車回學校時,被可惡的小偷扒走了。
紅燈牌收音機掂回家,優美音樂與動聽聲音,立刻回腸蕩氣,掃除了陰霾煩惱。宛虹開心起來,每天下班進門先擰開收音機,聽新聞想故事, 哼著歌兒做家務,在樂曲中入睡。
“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何宛虹手裏錢不多,幾個月來購買日用品食品,添置大沙發小物件,已經花光用盡。黎軍扛一袋子麵粉,買一堆煤回來就萬事大吉,一根蔥一瓶醋,都要宛虹買。她知道父親的工資都是交給母親,由母親統管全家生活開支,安排的井井有條和和睦睦。就想自己月薪六十三元,黎軍四十四元,合在一起足夠用,節省些還能攢點錢,說了幾次讓黎軍把他的月薪拿出來放在一起花,黎軍拖延著就是不掏錢,一付充耳不聞油鹽不進嘴臉。
宛虹無法,就把自己的工資交給黎軍:“那你來管錢吧,你想買啥就買啥,記個賬就行了。”豈知黎軍啥也不買,宛虹買菜肉油鹽,都得買一次向他要一次錢。
再過一月,宛虹忍不住告訴黎 軍:“既然你不會管錢,也不會買東西,就還是把錢交給我,由我來安排好了。”
黎軍眼皮一閉一抬望上一繃,翻 個白眼瞟過來,厚嘴唇一張牙縫裏擠出口頭禪:“草!我的錢為啥要給你?你不是比我錢多嗎?”
宛虹沒好氣:“那你媽一分錢不掙,你爸的錢為啥都給你媽?”
“少說我爸我媽!草!你他媽的就是想拿我的錢給你家!”
“我家稀罕你的那點兒錢?你是想便宜占到底吧!”
“你他媽的閉上臭嘴!想要我的錢,門都沒有!草!”
“你他媽的嘴幹淨點兒!”
啪!啪!一個熊掌呼地煽過來。宛虹的臉電擊般踉蹌一退,被背後沙發沿一絆,咚!一下子重重跌坐在水泥地麵上!
何宛虹驚的七魂出竅,八魄飄渺,她愣怔怔地睜大眼睛,僵屍般一動不動。突然間,腹中傳來一陣陣顫動,這才意識到小生命在掙紮,捂著肚子哆嗦起來:“啊,我的娃,我的娃呀!”
黎軍高高坐在椅子上,翹起的二郎腿突突顫抖,窩瓜臉臭了幾個窟窿似的夾著一支煙:“哼哼,哪個女人不會懷娃?哪個女人不會生娃?就你才會呀?你不就多讀了兩本書嗎?草!有啥了不起?他媽的賤貨!”
何宛虹的眼睛瞎了,耳朵聾了,腸子悔斷了,心也瘋了,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啊呀呀,自己怎麽就被那麽丁點兒溫情所迷惑,幻想他像老實憨厚的董永,巴黎聖母院的加西莫多?咋就那麽耐不住寂寞經不起挫折,軟弱無能地想要逃跑換個地方?咋就非要違背父母執迷不悟一意孤行?還是自己心胸狹窄目光短淺,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幼稚可笑修煉不夠的緣故!如今自己釀造的苦酒自己咽,自認倒黴遇人不淑,隻是苦了腹中的小生命,若再想打掉已經太晚了,不但身心難以承受,恐怕上帝也會發怒,給她更大的懲罰。怎麽辦呀怎麽辦?嗯哼哼,隻有等孩子出生了,離婚。
痛定思痛,反而不痛了。何宛虹慢慢站起來,瞧都不瞧黎軍一眼,透過香煙的迷霧望著窗外:“從今以後,我不要你的一分錢。你也甭想讓我再伺候你,我做的飯你愛吃就吃,不 愛吃自己做去。我想幹啥就幹啥,你管不著。我不是你買來的馬,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春去秋來,往事知何處。燕子歸飛蘭泣露,光景千留不住。”轉眼快到年底,何宛虹每天挺著笨重的大肚子,抬著浮腫的腿腳,出門走一站路,擠上公交車緊抓扶手站立四站路,下車再走一條上坡路,默默地上班下班,洗衣做飯剪尿布。一天半夜忽被肚子痛醒,身下已是一片血水,心說預產期還有二十多天哩,娃就急著想出世了嗎?早起趕忙就往醫院走,穿過整個市區,從西頭走到東頭,黎軍推著自行車,跟在她後頭。
醫生檢查後說,還不到時候,估計明後天吧,先住院待產。可是婦產科床位滿員,隻能住加床呆在走廊裏,宛虹忍著一陣陣抽風般的疼痛, 坐臥不寧寢食難安,恨不能拿把刀刨開肚子,將娃一把提溜出來。第二天下午黎軍他姐買來一碗牛肉麵,倒掉湯水讓宛虹吃下去,說吃飽才能有勁生娃。
“人生人,嚇死人,鬼門關前走一回。”晚上宛虹被推進產房,痛苦不堪使盡全身力氣,想死的心都有了,孩子還是難產娩不出。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小醫生說,宮縮無力,必須側切,使用產鉗和吸引器,為了孩子安全,宛虹點頭同意。一番撕心裂肺死去活來的慘痛中,嘩啦啦一下子, 孩子出生了,宛虹也大汗淋漓癱軟成泥,差點兒暈過去。恍惚間,聽見醫生說:“哈哈,一個肥女子。”接著啪啪幾聲輕拍,“吭,吭,哇——” 一聲微弱的啼哭,喚醒了母親的意識,“看,七斤二兩。”一個紅嫩嫩沾著血跡的小粉團,舉在她的麵前,一雙亮晶晶的黑珍珠,一下子撫平了她滿身的疲憊和傷痛。
何宛虹被折磨的不成人樣,躺在病床上動不了窩,讓黎軍揹著她坐車回了家。那一刀傷的太深縫合不好,稍微一動就疼如萬箭穿心,那碗牛肉麵仿佛變成牛蹄子,形成便秘堵塞了 出口,火燒火燎地炙烤著肉體,根本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也難以坐起來, 隻能一寸一寸挪動,跪著給孩子喂奶換尿布,酷刑一般日夜難受。最後宛虹再也撐不住了,自己用手指甲一點一點,硬是把那牛蹄子給摳了出去!
好在黎軍媽過來照顧兒媳婦,每天打雞蛋燉雞湯熬小米粥,父母親也托人送來兩隻母雞和營養品,以及孩子衣物。何宛虹慢慢恢複過來,抱著娃愛不釋手,她給女兒起名叫小荷, 希望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將來比自己有出息。
女人哪,無論吃多少苦受多大罪,為了孩子,也要堅強地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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