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兩山裸露著褐色胸膛,堅韌不懈地無語問蒼天,中間一條緩緩流淌著渾濁黃水的渭河,吟唱著一曲悠長而淒冷的歌,岸上光禿禿的樹木幹巴巴地聳立在道路兩旁,有些幼枝經不起寒冬已經夭折,曾經生機勃勃的小草,也枯萎發黃進入夢鄉。一九八二年的冬天,咋那麽像何宛虹迷茫灰暗的心境呢。
長江子弟學校依然挺立在刺骨寒風中,有些老師卻悄然發生了變化。 瞧,何宛虹不聽父母勸阻,答應了原本看不上的老工人,咬文嚼字的語文老師,與信都不會寫的大老粗攪和;同教研室的小汪受不了長期奔波,調去丈夫所在的市屬電池廠,一頭紮進生產車間幹活,手被機器咬傷被罵成廢物;小柳高不成低不就,找了個開解放車的司機小夥,滿口英哥利是的洋姑娘,與ABC毫不沾邊的油膩哥同吃喝;體育組的小孫老師,也和她的中學同學打的火熱,他是她一個大院長大的小夥伴,一直等到她師大畢業。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怎麽總是陰差陽錯?
曾經爽朗大方笑語盈盈的何宛虹,變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要麽不小心打翻墨水,弄的書本髒兮兮,要麽開水溢出來,自己燙傷手指。她心裏充滿了自責和內疚,時常唉聲歎氣自己罵自己:笨蛋呀笨蛋,你真是一個傻瓜蛋!文元橋寫來求愛信,甜言蜜語回幾句多好,偏要任性先罵他;不想和黎軍見麵,拉下麵子不理李玉琴,也不會這麽倒黴;黎軍不敢承認,冷靜下來躲一邊,就不會自作自受;父母親是為了自己好,真不該讓他們難過傷心。唉,都怪自己缺心眼兒少根筋,遇事太衝動沉不住氣,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好端端的事情都給搞糟了!如果真有後悔藥或者還童丸,哪怕借一溝子錢,也要踏破鐵鞋買下來,一口吞進肚子裏!
黎軍卷著一股冷風來了,坐在宿舍裏煤爐子邊,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要宛虹一起去領結婚證。宛虹磨蹭著不動窩:“嗯哼哼,那張破紙片領不領都沒關係,大家一起吃頓飯,發發喜糖,宣布結婚就得了。”
“那不行,領了證才能吃飯,不領證就不發糖。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一定要領證!”黎軍的臉色變了,語氣硬的像石頭,彷佛黑旋風李逵那德行。
“我沒時間去”。“你現在就有空。”黎軍一把攥住宛虹手腕:“走啊!”
宛虹被他捏的生疼,無可奈何地在黎軍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像已被宣判的犯人一樣,步履沉重地走進校辦公室開了證明。黎軍馬上拉她坐上自行車,直奔街道辦事處,三下五除二按了手印。宛虹臉上凍僵了似的麻木不仁,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好歹能擺脫班上那幾個猴哩叭嘰不愛學習盡搗蛋的半大臭小子,去電表廠技校職大和大一點的學生打交道了。
兜兜轉轉繞了幾大圈,思維又回到了起初的原點,真是世事無常,造化弄人啊!塵埃落定,宛虹長長呼出一口氣,心情也豁然開朗,既然命該如此,就笑對生活啦,凡夫俗子,都 一樣過日子。
彼時旅遊結婚剛剛興起,子校另一位女老師,就是暑假兩人出去遊玩一趟,回來一個小紅包裏放十顆喜糖的包了一大堆,再置幾大包葵花籽花生果等等,分發給大家一起笑鬧嗑吃即可,簡單省事心到意到,還見識了上海蘇杭南京等大世麵。送賀禮也就一個搪瓷盆子,一對枕巾,一條圍巾什麽的小東西。山高皇帝遠的大西北山窩窩裏人,誰不向往繁華富美的沿海大地方呢。
何宛虹不想讓親朋好友知道自己狀況,隻願靜悄悄完成任務,也沒心思置辦什麽服裝嫁妝,尋思到了上海大商場,買幾件大方得體的衣裙就行了。於是告訴黎軍,自己寒假先回輝城,過了年正月初二他來接她,然後一起去旅遊。黎家本是“山西九毛九”,鐵公雞樣兒一毛不拔,從不吃請也不請人吃飯館,一聽這話正中下懷,把早已打好的大床、大衣櫃、寫字台三大件,擺在小二樓便罷。
回到輝城,看到父母親竟然準備大擺酒席,請親戚朋友老師們來赴宴慶賀,宛虹大吃一驚:“爸爸,你不開心,我們就悄悄地算了,幹嘛要大張旗鼓呢?”
父親大手一揮:“瓜女子,我說不同意是另一回事,現在既然成了,我們就要辦的像樣一些,不能虧待了我娃......”說著眼圈紅了,轉過身去。宛虹鼻子一酸,眼眶也潮了,恨不能跪在父母麵前,負荊請罪,或者讓父親和母親拿著苕帚疙瘩,像她小時候那樣,完不成作業,就拍屁股,打手心。可是如今,父母連多說她一句話,都不敢了。
母親準備了一對紅皮箱,親手縫製了兩床真絲綢緞麵新被子,裏麵裝著厚厚的新棉花。宛虹把積攢的二百元錢交給母親,母親把錢分放在箱子裏麵,說這叫“壓箱底”,你需要的 時候,就拿出來用。宛虹問心有愧:“媽,我沒給你帶來好福氣,也不能照顧你和爸爸,是個賠錢貨啊。”
媽媽慈愛的說:“噯,說你娃瓜你真的瓜著哩,我們能圖你的錢麽? 隻要你們兩個能過好,我們就燒高香了。”
七八位鄉裏的舅爸,姨媽等也來了,中國從農耕社會發展而來,誰家沒幾個農村親戚呢。宛虹外婆是幾十裏外杏林村一戶富農家的閨女,三十年代因為不愛纏裹腳長成了天足,個子也長的高人一頭,在鄉裏難以找到合適婆家,嫁給城裏中藥鋪子掌櫃的做二房,生了四個女兒,隻養活了母親一個,外婆也在母親十歲時,像林黛玉一樣得肺癆離世了。但是,“姑舅親,輩輩親,砸斷骨頭連著筋”, 逢年過節都會走動,表姐家的大事兒,肯定要來祝賀幫襯啦。
酒肉菜肴請廚師,萬事俱備隻等時辰。正月初二中午,黎軍穿著一套嶄新的藏藍中山裝,帶著他三妹子,正人君子似的來了,進門裝模作樣叫聲爸媽,送上提來的四樣點心,掏出一塊梅花牌手表給宛虹戴上,就開始當新郎。那時何家已經搬進學校新蓋的家屬大院,有三房一廳一廚一小院子,便裏裏外外擺了四桌,宛虹穿著自己織的紅毛衣,半新長褲子,和黎軍一起答謝賓客。
親戚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待酒罷客散,便圍著黎軍七嘴八舌:“你這新郎太不像話,沒有彩禮,沒有新衣服,沒有金銀首飾,幾塊小點心,就娶媳婦來了?還不如我們鄉裏人!”
“你就知道自己穿新衣?回去扯上幾塊好料子,送來再接人。”
“對著哩,沒有轎子抬,也要小車接,咋能叫新娘子擠班車去你家?去去,回去開小車來!”
黎軍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被親戚們數落的狼狽不堪,求饒似的望著宛虹。宛虹明白親戚們覺得太寒酸,是在為自家爭競哩,就打圓場說:“我們計劃旅行結婚,到了外地再買新衣服的。現在大家看不過眼,黎軍你就明天回去買兩套衣料,你二妹夫不是當司機的麽,後天讓他開小車一起來接我,也挺好呀。”黎軍無奈,隻得打道回府,他三妹也拉長著臉,向父母哭訴去了。
初四下午,宛虹在父母弟妹親戚們愛撫的目光中,流著眼淚依依不舍告別。坐在小吉普車裏,淚水就像小河般汩汩流淌,抹不去也擦不幹,一直流到了天河。
初八中午,牛廊巷耕讀第裏,黎軍一家團聚一堂,喝喜酒吃團圓飯。 宛虹這才看清黎家人,他姐夫以工代幹爬上鐵軌廠政工科,算是黎家最有文化的“能人”,他六歲的兒子, 小少爺似的嚷著要吃“八口奶奶”, 儼然家中“小皇帝”;他二妹的小女嬰,吱吱哇哇哭鬧不停;他一個弟弟在外地當警察,說是懶得油瓶倒了都不扶;他上高中的四妹尖嘴猴腮,呲著四環素黃板牙,眼鏡下麵兩隻死魚眼睛,對著宛虹剜一眼恨一眼的,彷佛她搶了黎家八百串銅錢。
過了幾天,宛虹見黎軍照舊上下班,不提旅遊的事,就問啥時間出發,黎軍臉一板:“沒錢,哪裏都不去,錢都給你糟蹋了。”
宛虹愣住:“我糟蹋錢?你才花了幾個錢呀?”
“給你買手表,買吃貨,買衣料,錢都花光了。”
“那就用我的錢,我們走吧,遠處去不了,去趟西京也行。”
“不去!我就呆在自家裏!”
怎麽是這種男人?答應的話像放屁!宛虹慢慢平靜的心,又湧進一口氣:“你不去我去!我可不想說話不算話,被人看笑話。”遂簡單收拾個小包,獨自走了。
宛虹到了西京,不好意思再去明德伯伯家,就在火車站附近旅館住下,想想挺荒唐,這不是更大的笑話嗎?於是給黎軍發個電報:“我在西京紅星旅館,等你速來。”自己逛了一天,回來見回電是:“火速回家”,隻得折返。
新媳婦跑了,黎家臉麵無光,他姐夫向輝城發電報“要人”,搞得宛虹父母虛驚一場。讓他們去遊吧,又確實沒錢,黎軍媽隻得向兩個已婚女兒各“借”一百元,打發兒子媳婦出門旅遊。錢啊錢,就是一個王八蛋。
宛虹領著黎軍,擠綠皮火車硬座,住便宜澡堂過夜,吃小餐館充饑,遊西湖,逛南京路,望黃浦江, 看蘇州園林,歎太湖水,登紫金山 ......一路磕磕絆絆別別扭扭,幾次爭執差點翻臉分手。進大商場買衣服,喜歡的價錢貴舍不得錢,價錢低的看不上不想要,結果兩手空空還穿舊衣衫。走著走著宛虹感覺吃啥都不是味兒,揣著一瓶醋一瓶辣椒醬,每碗飯都放許多,才能咽下去一半,咦,莫非又懷孕了?
總算順利平安回返,宛虹尋思土疙瘩子黎軍,見了點兒世麵該開竅了吧?殊不知死要麵子的黎軍,覺得自己在何家和自家都丟掉臉麵,被何宛虹逼迫著買衣料,開小車,去旅遊,借大錢,瞎胡逛,亂扔錢,根本不像母親和姐妹那樣,精打細算從牙縫裏摳錢過日子,什麽事都捧著他慣著他,心裏也十分後悔,恨她恨的咬牙切齒了!
噫籲兮,惜乎何宛虹,“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