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小說——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小說)     

                                                     金弢 

 

?踏上人生路   

車廂與車廂之間有節奏地撞擊著,發出有恒的咣當咣當聲,每隔幾十米的鐵軌鏈接,在咣當聲的主旋律下,配奏著吧嗒嗒、吧嗒嗒的附和。這是一條浙贛線,終點站是南昌。雖說寧州是浙廖的省府,浙贛線本應從寧州出發開往江西,但今天這條浙贛線車次在寧州站卻是一趟過路車,始發站是江海。建子跟著兩個陌生的成年人匆匆上了車。因是臨時買的票,又是在最後一刻趕到的車站,不但沒有了座位,兩邊的車廂均已擠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擠上了車,建子跟這兩個陌生的叔叔隻好站立在車廂的連接處。 

火車繼續唱奏著它的歌。兩位陌生叔叔說著方言,談論著自己的事,他們要去的地方是義烏,建子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麽地方,還是前兩天父母剛跟他提過這一地名,寧州人稱義烏、金華、東陽那一片都叫作上江地區,意為錢利江的上遊。 

昨天下午這兩個陌生叔叔來的家,跟父親說著家鄉話,父母的老家祖籍在東陽。東陽、義烏靠得很近,各自的方言除了微妙的口音,說話基本一致。建子雖從未去過那一帶,但父母都是在那裏長大的人,寧州話是孩提時跟著爺爺、外公到了寧州後學的,在家鄉說慣了東陽話,就是到了大城市,在家裏彼此間還是習慣說老家話。建子和三個弟弟們多年來已聽得滾瓜爛熟,盡管說不來,也從來不學,但是聽懂是不在話下。 

大人們在堂前聊天用家鄉話聊著他們的事,建子在裏屋繼續他的自學。他高中畢業剛離校才一個多月。本來畢業該分配了,但正好趕上鄧小平複出主持國家教育工作,他有意恢複某些專業不采用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方式,而是從應屆生直接選拔進大學,譬如外語專業。但這一提議尚未得到毛主席的認可,政策一直落實不下來,所以建子他們那批畢業生,雖到了畢業時期,但沒有分配工作,依然留在校內的編製,但已不再開課,留在家裏等待消息,這種情況當時叫作 “戴帽子”。高中幾年建子已愛上了學習,養成了自學的習慣,雖然學校不再開課,但他自學不輟。 

他雖不留意大人們說的話,但偶爾間感覺他們在談論自己。那天晚飯後父親跟他說:你都看到了這兩位叔叔,他們是義烏稠城一個社辦工廠的領導,來我單位采購材料,你現在反正在家待分配,我們想讓你利用這個時間去他們廠做小工,學開模具做鉗工,學校一旦有分配的消息你就回來,工資講好每月二十八塊,聽說他們那裏一個人的夥食費八到十元就夠了。我請了這兩位叔叔明晚來吃飯,吃完晚飯你就跟著他們上路。 

?那天夜裏建子久久不能入睡,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失眠,這是他獨立生活的開始,是真正意義上的離家、離開父母。雖然初中、高中都有過學農、軍訓拉練,但離家時間不會超過十天、兩個禮拜,而且從心理上那隻是一次學校裏的活動,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離家獨立生活。建子無法想象離開父母後等待他的將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基本上還是冬天,車廂連接處從底下吹進來的風刺骨,把建子從遐想中拉回現實。第一個途中停靠站到了,有滿身背著大包小包的乘客往門口擠,站在門口的乘客跟他們換著位置,把出口處讓給了他們,自己依勢擠進了車廂。盡管占不到座位,但這裏比門口處暖和多了,車廂裏滿滿的人氣,聞上去雖是渾濁的人體味,畢竟溫暖還是那麽地誘人。 

現在建子跟兩位叔叔站得很近,他們把話題轉到了建子身上,用他們自認為的寧州話,濃濃的上江口音,向建子介紹著他將開始的工作,講解著鉗工的內涵、工具及所用的材料。建子第一次聽說了鋼材有低碳、中碳、高碳之分,後來聽師傅說也有稱作 30 號、45 號、60 號鋼的。建子用來開模具的是 45 號中碳鋼,是用來壓膠木的模具,製作日光燈的燈腳。 

這是一家地主老宅,四九年解放時沒收給了稠城公社,公社黨委在此開設了社辦工廠。老宅設有正門和後門。進了正門右邊是一小間,過去,裏麵住的是管家,現在改成了傳達室,信件及財會事務均在此處理,後來建子取信和每月領取工資都來此處;進門左手邊是一側間,在此可以處理家雜事;緊挨著是正廳,是主人接待賓客之地;再往前隔壁為另一側間,是地主家的餐廳。出了餐廳對著門左手邊是與傳達室對稱的廂房,傭人在這裏主廚,兩廂房中間隔著一個寬三米、長五米的天井,緊挨著天井,背後是一堵高牆。 

進了正門有一個十來米的過道,過道頂頭是後門。成了社辦工廠後,白天前後門都打開,上夜班時,工人隻走大門,後門上鎖,以防偷盜。緊靠後門左手是上樓的木梯,八十公分來寬。來到二樓,先是一個空堂,差不多四米見方;空堂背後靠牆,設有一個不大的窗口。正麵敞開,有一木製扶欄,天日明亮,此地是建子後來的早讀之地,除了英語 900 句,他這次來做小工帶的幾乎全是英語書和詞典;正堂的右手邊是一個較大的房間,有窗,但屋裏不甚明亮,四六見方,估計是原來東家的臥室;臥室出來右手邊是小於臥室三分之一的廳間,日照明亮,朝南,朝南麵是一色玻璃窗,估計是樓上起居室,也做客廳;對著臥室,空堂的那一邊是一約兩米半乘四米的小間,看來是客房,挨著客房便是孩子的臥室,有十五、六個平方米。曾經的主人有多少個下一代,家境如何,建子曾打聽過。廠裏無一人知曉,畢竟新中國成立二十五年了,年輕的一代對往事已經時空遙遠。 

樓上那個敞亮的客廳是建子的宿舍,裏麵已住著一人,因夜已至深,建子便悄悄就寢了。第二天醒來,那人已早起,見建子醒了,過來搭話。建子一看是一位年界花甲的老人,施姓,就是建子後來的施伯伯。他與建子是寧州同鄉,已經退休,經女兒介紹在此做工,名目是做產品合格檢驗,其實就是在燈腳打包發貨前看一下有沒有明顯的次品,挑選一下。廠裏有兩名專職的檢驗員,施伯伯的工作沒有任務,不強求他上班,純屬自覺。實際上他日常主要的事是睡醒了去義烏農貿市場買肉和菜,回到房間用煤氣爐、砂鍋燉紅燒肉,香氣撲鼻。建子可聞不可及。 

施伯伯的女兒正當虎狼之年,有一情人,是寧州市物資局的幹部,手裏掌控著批發物質材料的生殺大權。經女兒介紹,廠領導認識了劉幹部,為報答推薦之情且確保廠裏的加工材料將來源源不絕,廠裏安排施伯伯來廠工作,每月三十八元,超過二級工,算作半個技術員的工資。這是一種無需技術的技術工,而且所謂的工作隻是巧取名目,給發錢有個說法,上不上班全憑自願。施伯伯偶爾在上班的高峰、廠裏將近二十號人員齊全之際,佯裝性地作些檢驗工作,也是為了掩人耳目,讓社辦工廠的領導對輿論有個交代。其實,上下裏外誰都明白,大家隻是心照不宣。後來建子時而聽人背後私下議論,但誰也不敢大聲,不敢過分,這事關廠裏材料的來源,企業的生死存亡是每個職工的切身利益,沒了這社辦工廠,大家不就都得回家務農。在廠裏怎麽也不用天寒地凍、日曬雨淋。大家心裏不時還很感激施伯伯呢!有誰要寫中國官員的腐敗史,或許可以從這裏開始。 

 有了施伯伯,女兒和她的情人就有了落腳點。劉幹部可以用視察的名義來廠檢查材料使用的效果,因為是廠的利益,公社提供旅館及報銷路費,物資局何樂而不為;有了老爹在鄉下工作的動因,女兒就有了看望父親的理由,情人雙方,家裏就有了各自冠冕堂皇的說法。建子後來聽他的師傅說,在施伯伯來義烏開工前兩人就來這裏鬼混,正值師傅回家探親,兩人均以跑供銷的名義來廠,廠裏安排女兒睡大間,劉幹部睡師傅的房間,整個樓上就隻他倆,這是公社的蓄意,師傅說:天一黑兩人不但睡到了一處,還TM地拿我的枕巾去墊屁股。把建子樂得想笑又不好意思當著師傅笑。 

 

 入行先拜師 

 拜師喝酒是七十年代中國的社會風氣,盡管不像現在大講排場,但因陋就簡,請師傅吃個夜宵喝杯酒,權作拜師的儀式在所難免。建子到達的第二天,廠裏財務就叫他去預支一個月的工資和十個晚上的加班費,說是怕他到了這裏人地兩生,囊中羞澀。建子心裏明白,這些都是關係錢,目的是為了讓父親更方便地給他們批材料,而且廠裏也沒有加班的必要,如果真的活兒來不及,白天緊張一點不就趕出來了?然而不!白天聊聊天,晚上加夜班。反正是國家的錢,其實是老百姓的錢,但沒權的老百姓沒有決定權。然而,又不能單獨安排建子一人加班,要加就得帶上車間裏的三個師傅一起加班,老爺帶皮匠,還有開車床的李師傅,廠裏就他一個車工,也得討好著一點。 

除了建子名正言順的“拜堂”師傅外,一起幹活的還有兩個小師傅,兩個年輕人,二十五歲來著,是建子師傅前麵的另一位師傅帶出來的。出了師,就是師傅,建子在學技術時也有許多問題需要請教他們,特別是當師傅不在車間或回老家探親。中國農村有個非常普遍的現象,就是有手藝的男人往往在外地找工,拿錢養活在家的老婆孩子。建子的師傅也是這樣,雖然家裏離得不到一百裏地,但不可能每個星期花車費回家探親,有時難得回去一趟,會把前後幾個休息日連起來,不回家時周末就上班,算調休。就這樣,隻要師傅不在,兩個小師傅就是建子名正言順的師傅了。 

好不容易湊到了一個晚上,大家加班,車工李師傅也一樣。鉗工有些活需要車床完成,跟李師傅搞好關係事關重要,所以請吃夜宵把李師傅也捎上。今天是建子拜師請客,他給大家每人買好一碗肉麵,外加幾個小菜,又給每人訂了一海碗老酒,足足半斤。開吃時,李師傅說他不能喝酒,其他的師傅也酒量有限,加上吃完夜宵還須繼續上班,多出來的一大腕酒建子又不好意思拿去退,本來半斤的酒量他已是封頂,為了不浪費,他隻好一人獨喝一斤,又是加班到夜裏,空腹,這一斤酒把他整得夠嗆。餐畢起立時他已甚感困難,還沒出飯館他已不能自立,靠著小師傅走,滿眼是一個花花世界,所有的亮光都變成了霓虹燈,對麵過來的形象、形態變得異常,鼻子眼睛都是雙疊的,師傅們的說話也走了調,間距也改變了,退去了遠方,回過來時帶著回聲,腳下的路變得不再平坦,估計好的落腳點踩不著,嘴裏嘟囔著連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話。 

終於支撐著回到了廠,繼續上班是絕對不可能的了。十八歲的身體,畢竟還嫩,請了個假就上了樓,來到小便的糞桶邊,連麵帶菜外加一斤酒,沒有打絲毫的折扣,無保留地捐給了有機肥。第二天睡得起不了床,真是不想上班,沒想到廠長來了,建子不由大吃一驚,心想這回可要吃大批評了。想不到廠長說: 今天接到你爸的來信,怕你第一次離家,在外想家不習慣,委托有機會安排你回寧州出差,可回家看看。正好有一副模具壞了,等著急用,你今天送去寧州修理,十點鍾有一趟火車去寧州,快去快回。回寧州車費報銷,工資照發,我跟財務說了,算公差,每天給出差費。 

一副幾十斤重的鋼模具,換作平常,吃點力頂過去不算困難,但昨晚的醉酒加嘔吐,現在是渾身的骨頭變得酥軟,一路朝火車站奔去如腳踩棉花。 就在昨天晚上糞桶邊嘔吐時,建子曾心裏狠狠罰咒,這一輩子決不再碰酒了,他未曾想到喝醉了酒會有那麽難受,此刻酒醉的副作用再次顯現出來,他的渾身是從來沒有過的疲軟,步履蹣跚,跑起步來雙腳沒個準,心裏不由得再次發誓。 

然而,跟所有喝酒的人一樣,此時此刻的決心很快會隨著身體的恢複而融解。並且,身體一旦經曆了一次考驗,恢複後對酒的欲望會更加強烈。 

回到家,建子向父親講述了廠裏財務上給他的種種優惠,聽說建子已領到了錢,父親馬上就問:“讓你簽字了?” 

“對”,建子答。 

“你看清楚了讓你簽的什麽字? 

“看清楚了,簽的是這個月的工資和出差補貼。” 

“記住了,簽字一定要看清楚是什麽名目拿的錢,千萬不要簽下借條!”建子點頭不語。 

 

  小小學徒工 

建子開始了徒工生涯,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台,兩個小師傅幫他裝好了台虎鉗,他領到了由他自己保管的銼、鋸、鐵鑿、錘子等基本工具。他從幹粗活、基本活開始,虛心學習、任勞任怨。每個月發了工資記著給師傅買一包煙,碰上加班費多的月份,買上兩斤肉,拜托施伯伯燒一砂鍋的紅燒肉。在師傅的房間,師徒對酒。酒過三巡,師傅點上煙,心情極好。這時他才開始教誨建子鉗工技術的真諦、那些關鍵的竅門:學好鉗工第一條要練好銼功,我們的模具用的是 45 號中碳鋼,功夫主要在於銼。而練好銼工的功夫在於拿穩銼刀。一塊鋼,新手往往因手功不穩,銼出來的平麵兩頭耷拉下去,技術學到家的銼出來的平麵能做到中間陷下去。到了這種水平,鉗工技術可謂爐火純青了。師傅還教建子,上模與下模在取料時都起碼留有一公分的餘量,在算好凸模和凹模尺寸後,具體操作時,凸模周邊要比凹模大出半毫米,以備最後精密修整,凸模寧大毋寧小,大了可以改小,小了就報廢了,凸凹模之間一旦有縫隙,壓膜時,膠木粉便會從縫隙中擠壓出來,如果厚度超過十分之一毫米,模具算不合格,否則下一道處理工序工作量太大。做得精密的模具,壓出來的膠木件,不用銼,拋光機一打就可以裝箱。 

建子一言不發,認真聆聽,每個過門關節細細體會,在腦子裏琢磨著,演練著,就如已經回到車間,師傅在手把手地教著自己。講完了銼刀功夫,師傅講解台鑽的使用,為了可靠起見,鑽孔也是保守地由小到大,拿遊標卡時時量著,盡管功夫大,速度慢,然而一旦孔眼闊過了頭,就是材料的浪費,還前功盡棄。聽到此,建子想起了高中時數學課學過的帕爾方程,可以根據圓的直徑計算出弧度,這樣用台鑽打孔時就能一步到位。師傅想起了廠裏有一把帕爾卡,有二十多種弧度的尺標,因為不懂得用,扔在抽屜裏一直沒碰過,現在來了建子這個高中生,七十年代算是個知識分子了,不僅有了用武之地,還真正實現了當時特別流行的毛主席 “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教導。建子認真聽取師傅的實踐經驗,配合自己的理論知識,一師一徒,配合默契,合作得相得益彰。不出三個月,建子可以獨立操作部分模具配件了。 

跟施伯伯一同在產品檢驗車間有兩個女工,其中一個少女,年紀比建子小兩歲,豆蔻年華,生得清秀、標致,一身江南姑娘的韻味。那天建子跟廠領導是淩晨兩點到的廠,當天晚上建子在傳達室給家裏寫信時,姑娘就注意到了建子,時不時地走出壓模車間偷偷觀察建子。鄉下農村讀書人很少,農民也從來不寫字,建子端坐在那裏寫信樣子,在姑娘看來很新鮮而富有魅力,她可是成了大姑娘後第一次這麽細細打量一個陌生青年,還是一個城裏人。後來他倆關係接近後,姑娘告訴建子:“你長得老氣,看上去像是二十七八歲了,我還以為你比我大多了,真沒想到隻大出兩歲。但是我喜歡長得老氣一點的小夥子,給人更多的安全感。你坐在那裏看書的樣子我最喜歡!我也是喜歡讀書的,高中隻讀了一年父母就不讓讀了,說要給家裏掙錢了。” 

建子說: 男的過了二十歲,不是顯得依然還是一介頑童,就會顯得像個成年,但這個長相,男的會維持很久,跟女的不一樣。有的男的二十出有就這麽老相,過了十幾年,還是一成不變,要過了三十五歲才開始明顯地有變化;而且五十到六十這十年也不會怎麽變。果不其然,現在建子不到二十被姑娘看成了二十八,而後來年滿三十進單位,還有人說他長相像二十出頭。 

這次近距離的接觸,建子發現姑娘盡管眉目清秀,但身子是豐滿、手臂圓滾滾的。有一次建子進壓模車間試新模具,從姑娘的身後擠過去,緊緊蹭著姑娘的身子,感覺到了她身上的肉繃得緊緊的,象要爆裂一般,背後的文胸帶子緊緊箍著上身,卡陷進皮肉。壓模車間溫度很高,雖是二月天,但車間裏溫熱如夏,女工們都穿得很少,尤其這裏都是女的,大家也毫不忌諱,薄薄的無袖的套衫,寬大的領子,往前彎下身脫模具,白花花的兩隻木瓜奶曆曆在目。大多的姑娘、少婦家境貧寒,沒有買胸罩的奢侈,隻好酥胸任由放浪。建子還是第一次接觸社會,總是單純地想,農民樸實沒文化,在男女事兒上一定保守,但在義烏的經曆,尤其是後來插隊當知青,才知道農民原始的樸實,更露骨、更直接了當。而且不光男社員很淫,滿口都是直露露的葷笑話,任何話題都會往那事兒上扯,並且就是未婚的大姑娘也特別愛聽,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碰上隊裏挖地,社員們拍成一排由下往山頂挖,幾個年輕的大姑娘都搶著緊靠著那個最愛講葷笑話的男社員。 

有那麽幾件建子難忘的經曆:一次他搭乘手扶拖拉機回生產隊,半路出了故障,車上的三個男社員都得下車,在車重新啟動時推一把,小隊長跟建子一樣下了車,隊長的老婆跟另一個地保八婆留在了車上,車剛一啟動,隊長老婆就叫隊長:你趕緊上來,你趕緊上來!八婆馬上打趣道:又不在家裏睡房裏,怎麽一會兒就熬不住了;七十年代中期農村實行計劃生育,有了兩胎就要結紮。怕男勞力影響身體,一般都是女的去,隊裏的葷笑話大王第二天幹活大聲笑道:我老婆結紮完後回家,我趴下去看看,跟我刮了胡子一摸一樣,就是開口不一樣;我上午路過衛生站,牆後麵起碼有三隻豬的豬毛堆在那裏;年輕社員學犁田,把握不好深度,一邊的老農就會大聲地罵:你以為在你老婆的肚子上,把犁頭插得那麽深,累壞了牛咋辦? 知青剛到農村,吃完晚飯家訪農民,他們在熱衷談論偷老娘的事,還不吝地向知青麵授機密:十個女人九個肯,就怕男人口不穩。按農民的話是:一日不說 bi,太陽不偏西。 

眼下建子剛從學校出來,雖是純情少年,但已青春萌動,已諳人事,隻是從未有過感性認識,這樣緊挨著身子肉緊貼肉地擠過,神經末梢受到何等的震蕩?!建子心裏吃不準,是姑娘無意還是故意,貼在一起的瞬間,她沒有絲毫地躲讓,建子似乎還感到有一股朝自己頂過來的力量,不說姑娘感到享受,但百分之一百不反對,或許她也是初次體嚐“肌膚之親”?她滿身的青春活力需要釋放,或許這對她是一次百年不遇的機會?因為正常情況下女的不好意思主動,他們非常羨慕男的可以采取主動,而她們隻好被動等待、被選擇,一旦機會來了,她們會比男人更加珍惜。事實證實了建子的遐想。這天晚上建子沒去稠城上街逛逛,他在傳達室看書。姑娘來了,佯稱來拿一件工作服回去洗,見旁無別人,悄悄來到建子身邊,羞澀地低聲道:“上我家去坐坐?就離得幾十米。”還是剛剛從少年過來的建子,沒有自信,沒有勇氣,但並不意為沒有心思思,跟一個少女一樣,他被動地期待著對方主動,期待被邀請。尤其是文革中的七十年代,男的如果明目張膽地直接向女性表示愛慕之情,很容易被視作流氓。建子那一代人,甭說他們的父輩,有多少人一輩子不曾能說出個“愛”字。 

姑娘主動要求,建子正中下懷。但姑娘說不能讓人看見。“我先走,出了我們的弄堂左拐,差不多三十米,靠右邊有一道牆門,我在牆門口等你,我家就住在牆門裏。” 

建子如是做了。出了弄堂沒走幾米就看到了牆門,但並未見到姑娘的身影。走到大門口,才發現姑娘躲在了大門的內側,這樣,街上走來過往的行人就不容易看見她。見到建子來了,姑娘也不在街上露臉,在牆門裏微微向建子做了個手勢,讓他進牆門。 

姑娘引導著建子走上一道窄窄的木梯,跟社辦工廠的樓梯很相似,整個房子黑黑的,隻有靠他倆身後傳來的微弱光亮隱隱約約讓建子能估計出大致的方位。姑娘走在建子的前麵,高出那麽兩個階梯,建子左手把扶欄杆,右手朝前探摸著,正巧觸到了姑娘臀部的上位,那種柔軟中有彈力的緊繃繃感一下子讓建子心跳加速。 

姑娘不知這是建子的無意,以為建子趁著黑色在向她發起進攻,正滿心歡喜地停下腳,轉過身來,她豐滿挺拔的雙乳正頂上了建子的腦門,她情不自禁朝建子伸出雙臂,想摟抱建子的頭顱,沒想到建子略微往後一仰,她的雙手抓了個空。 

?他們來到了二樓,到處依然是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剛才的那一幕,讓姑娘不再有膽量去拉建子的手,她多渴望跟建子牽手進屋。建子什麽也看不見,在黑黑的過道裏跟姑娘保持著距離默默地跟她前行。前方出現了星點的亮光,亮光逐漸展開,姑娘的身影漸次輪廓分明。過道往右拐就來到了姑娘的家。屋門敞開著。 

燈光來自屋子堂前的八仙桌上,是一盞自製的油燈,走近桌邊建子才看明白,油燈是用一個用完的墨水瓶製成,瓶子的膠木蓋子紮了個眼,瓶裏盛著煤油,眼中穿過一根燈芯,點上火就是一盞煤油燈了。桌後坐著姑娘的父親在做賬,他是生產大隊的會計,一看兩個年輕人來了,長輩馬上聲明帳目剛好理完,說著站起身來,從桌邊拿過一個稍稍大些的瓶子,也是一盞油燈,他點上後,吹滅了剛在用的小燈,連著帳本、算盤一起拿走了。對這一換燈建子頗為疑惑,姑娘看出了建子的心理,於是說:那個小燈是生產隊的,專門用來做賬用的,做完了賬,就得用自家的燈。建子恍然大悟。 

姑娘跟建子麵對麵地坐下,建子將雙手藏在桌下放在大腿上,姑娘的兩隻手就放在桌麵上,遠遠地朝建子伸來,家裏什麽招待也沒有,連一杯水都沒有。七十年代的民風,隻有來了重要正式的客,主人才沏茶招待,白開水老百姓是不用來請客的。 

姑娘家雖是生產隊的,但地址在鎮上,帶有了城鄉居民的風俗,對客人會顯得冷淡些。但是離開鄉鎮走上那麽幾裏地,就成了鄉下,農民會變得熱情的多。後來有一回建子去鄉下辦一件事,走出鎮子也就十來分鍾,進村碰巧看到廠裏的另一個青年女工,她也住這一村,見了建子,強拉硬拽地把建子請進了屋。建子剛一坐下,馬上點火給建子煮糖水雞蛋,這麽熱情好客,建子特別不好意思,說剛吃過晚飯,事實也是如此,但農家姑娘非堅持不可,稱,來了客,家裏沒一點招待,我們太覺得丟臉。就差這麽幾裏路,兩種風俗習慣已截然不同。 

第二年建子下農村,房東大媽跟他說:我們分山塢佬、田塢佬、城裏佬。去山裏砍材,走過山民的家,認不認識地都會拉你進去吃飯,出了山到了平地的村莊,各家都會請陌生人坐下喝茶;然而來到鎮上,累了想休息,是要向東家借一張小凳子坐坐,其實從鎮上越過村落進到山裏,也不過十公裏,但三種民風相去迥然。田塢佬進山砍柴從不帶飯,冷了也沒法吃,就裝一小口袋米,來到砍柴附近的山民家,說一聲,大媽,今天午飯在你家了,說完把那口袋米往爐台一放便上山了,到了時候來吃飯就是了,萬一碰上主人不在家,就自己推門入屋,自取熱在爐灶的飯菜,吃完了也不用洗碗,關門而去。這種人際關係,或許一輩子就這麽一次,而彼此間的信任就像到了君子國。 

建子是城裏人,對鄉鎮居民風俗也習以為常,沒有什麽不適的感覺。姑娘對建子是好感滿滿,鄉下姑娘怎能不向往城裏小夥子?建子是生平第一次單獨與異性接觸,讀中學時男女生是互不說話的,班幹部和團支部裏的工作都會正經八百地在教室裏開會。眼前姑娘這雙白淨的手,對他的誘惑實在太大了,尤其是姑娘明顯地向他示好,隻要他稍稍有點主動,便能頓生火花。然而建子不敢,盡管他心裏癢癢的,對異性有著青春的衝動,加之那個時代的道德觀念,以及他受的教育,都阻礙著他的輕舉妄動。他把雙手牢牢地壓在大腿上,不敢往下胡思亂想。 

 

李家父與子 

建子第一次擁有了工資,這是他第一自己掙錢,第一次自食其力,他隻要拿出工資的三分之一就可以吃到很好的夥食。他在縣糧食局食堂搭夥,日子過得無憂無慮。他的技術工占用不了他太多的體力,這樣傍晚下了班吃過晚飯,他可以來縣城的街上走走。義烏雖不是一個大縣,但物產豐富、人丁興旺,春暖花開的季節,到了傍晚街市上熱鬧非凡,有說大書的,有看病理發的、有耍雜弄槍的、有賣狗皮膏藥的。對建子來說最寶貴的發現是這裏有看書的地攤,有新舊小說、連環畫,各種文革中沒被毀掉的 “封建殘餘”,許許多多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舊書、古書這裏應有盡有,而且無論書的大小、厚薄,無論是連環畫還是字樣書,看一本一律一分錢。高中時建子過於專心學外語,冷落了中文,現在正好天賜良機。 

建子一如既往地將傳達室當作自己學習的書房,碰上天涼下雨的,他整個晚上在這裏看書。今晚在這裏他認識了公社文秘李其高,一個長得消瘦、清秀的小白臉,鼻子上架一副眼鏡。公社要開大會,他來此寫橫幅。 

李其高出身書香門第,跟建子一樣也是高中畢業,他佩服建子的外語,早早聽說了廠裏來了一個洋文秀才城裏人,一直沒機會過來;建子佩服其高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特別是他的隸書。因為他是個秀才,免去了務農的勞役之苦,在公社書書寫寫的,雖然沒有政治地位,不發工資跟農民一樣拿工分,但日曬雨淋地就用不著了。這兩個當年的知識分子惺惺相惜,一見如故,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其高的父母家也是本公社的農民,他們一起住在離開縣城二十分鍾路程的村裏。父親原是金華縣中學的語文老師,反右運動中被打成了右派,趕出了學校回老家務農。他離開學校回到老家,可以說是淨身出門,除了車費,身上分文不明,連當月沒到月底的工資也一起跟反右被剝奪了。他唯一的財富就是滿壁書籍。 

回到了父母的老家,那時已經有了其高,妻兒跟老人同居一室。他的發配回鄉,家裏便斷供了每月的老師工資,對家人從情感而言不是件壞事,一家人終究可以團圓了。那時其高的父親還是壯年,去金華當老師前在家也務過農,有力氣、會農活,趕上了全國的重大政治運動,隻好聽天由命、認命服屈了,從此當起了農民,直到今日。雖然年近花甲,生產隊的農活,本來已是體力不支,為了家中多得點工分,竭盡全力,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活,還得出工。 

自從建子和其高相識後,彼此不僅印象極好,並且這種友誼一直保持了下來,直到建子離開義烏,摯友的關係完好如初。 

自那次後,因為有著共同語言,其高頻繁地來社辦工廠會建子。而建子若沒別的安排,每晚一如既往在傳達室堅持自學。一天,傳達室出現一個陌生姑娘,二十上下,一張鵝蛋臉,白裏透紅,不像是個農家姑娘,建子後來得知,她是公社黨委副書記的女兒,還是城市戶口呢。 

中國的七十年代,城市戶口和農業戶口是天壤之別的兩個社會階層。城市居民每月發糧票,吃的是國家糧,可在城裏找工作,掙工資,享受醫保,年老了還有退休金;而農村戶口的,所有這些優越條件一概沒有,農村的年輕人連做夢都想成為城市居民,尤其是農民女青年,有誰不想進城,有誰不想高攀?然而,本鎮上的女青年英兒,身為城市戶口能看上其高,是因為他倆曾在同校讀高中,雖不是同班,但在一個年級,天天打照麵。加上其高的出色也是遐邇聞名,在學校裏是人盡皆知的。再者,雖然其高是農業戶,但住得離稠城不遠,天長日久,戶口的差距意識已被歲月磨滅,英兒早已淡忘,或是這種差別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 

每次姑娘來傳達室,都會羞澀地跟建子打招呼,看樣子她對建子並非一無所知,小小攀聊幾句後便匆匆告辭。往下的日子她頻頻出現,不由得讓建子想入非非,遐想無窮。直到後來建子才明白了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英兒來的目的是找李其高,因兩人的關係沒有挑明,隻是彼此有好感,還處在心照不宣的階段。這樣,一個大姑娘家的,肯定不好意思主動上男方的家門。自建子到廠後姑娘的時常亮相,在廠工人中還以訛傳訛了很久。那時候的男女關係,明的一般都不是真的,是真的往往是偷偷進行,建子跟其高與兩個姑娘的關係即是如此。 

有一天下午,其高來廠找建子,把他叫出車間對他說:我把你的情況跟我父親說了,你都知道他喜歡讀書人,以前當過老師,非常欣賞有文化的年輕人,他想請你今天晚上去我家。自從建子了解了李老師的身世後,不但心裏非常同情、尊敬他,一直心儀能見到他,其高發出的邀請,建子已是盼望已久,非常樂意地答應了。 

到了晚上吃完晚飯,他在廠隔壁的小賣部買了幾包簡易的點心作為見麵禮給李老師帶上。李家坐落在村頭,一個自然村為一生產大隊,一個簡易的青磚土房,分上下兩層,其高把建子匆匆介紹給了父親,就要出門去公社寫標語。 

聽其高的介紹,建子估摸李老師的年紀在五十出頭,但他看上去遠遠老出十幾歲,人消瘦,臉色黑黃,典型的營養不良,他們的家境建子根據所了解的情況可想而知。建子向李老師恭恭敬敬地遞上那幾個點心包,讓李老師一下子不好意思得措手無策,那種讀書人哪怕再窮,但嗟來之食不吃的作態李老師演繹的不差毫厘。剛入座不一會,師母就端來了紅糖雞蛋,一人滿滿的一碗。說心裏話,因剛飽飽地吃過晚飯,建子實在有點吃不下,想想在農村雞蛋又是很值錢的食品,拿到農貿市場去賣,一個大一點的都能賣八分到一毛錢。要不是盛情難卻,建子真想不吃了。 

但建子看到老師是吃得那麽專注,那麽香,吃的時候連頭也不抬,建子心裏感到一陣酸楚,他頓時感到,這碗請客的紅糖雞蛋,對李老師是極為難得的,要不是今有貴客來訪,或許家裏都舍不得吃,沒準賣去了農貿市場。建子心裏崇拜至極的李老師,其眼下的生活狀況讓他不寒而慄。這麽一位老實巴交的知識分子,被打成了右派,建子想來實在匪夷所思。 

吃完了雞蛋,李老師的臉上有了點血色,皮膚也有了光澤,精神也好了起來,不像適才建子剛到時顯得萎靡不振、無精打采了。他細細地詢問了建子的履曆,完後立馬提示建子,對學外語的學生母語是何等的重要。李老師雖不懂外語,但他是個經驗極其豐富的高中語文老師,說著他從裏屋取來三本高中課本,說這是五六十年代非常精編的高中語文教材,文革一開始就被禁用,這也是他曾教得得心應手的語文書。他建議建子拿回去認真細讀,書中建子第一次接觸到了《棠棣之花》、《蔡文姬》、《屈原》、《符虎》等曆史故事。說完他又從閣樓取來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十二卷,說,剛才我聽你的敘述,你的閱讀量很大,這幾本教材你會很快看完。莎氏的讀本雖然不是英文原著,但朱生豪的譯筆絕佳,修辭優美,文采華麗,對提高中文素養大有裨益。建子隻讀過英文版簡易讀物《威尼斯商人》,其他的一概孤陋寡聞,更沒有聽說過像朱生豪這樣的大翻譯家,從而也接觸到了莎士比亞的全集。 

就這樣從這一天晚上起,李老師便成了建子的語文老師,李老師的家就成了建子的語文課課堂和圖書館,每隔一星期或十天,建子必要登門拜訪一次,把讀完的書給李老師送回來,又借走一批新的,建子以往沒好好學中文的時光,現在夜以繼日地得到了補償。一天晚上,當建子正家訪李老師時,英兒姑娘出現了,她沒有想到今晚建子也來家訪,兩頰害羞得緋紅;建子也沒想到他倆間的關係發展已有長足進步。其高瞬即把英兒領進了自己的房間。有一回一大清早地公社團委書記來廠裏打聽其高這幾天是否來過廠裏,說公社急著要其高來寫幾個字。建子於是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跑一趟其高的家,把口信帶去,心想自己反正要去李老師那裏換書。在快到其高家不遠的田埂路上,迎麵走來了英兒,就一道田埂路,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想繞也繞不開,想躲也躲不了,英兒隻好硬著頭皮紅著臉對著建子走來,她大清早地從其高家出來,什麽都不言而喻了。 

 

偷讀手抄本 

建子有了小工掙了錢,這在他的同班同學中是首屈一指的,趁著回老家探親,他召集了班裏要好的同學十來個,當然都是男生,在湖畔的草坪上請大家吃糖果點心的,也正是畢業前不久曆史課剛講完陳勝、吳廣的曆史故事,“苟富貴,無相忘!”這是大家耳熟能詳、津津樂道、常常引經據典的典故。大家手舉糕點、糖果齊聲呼喊:苟富貴,無相忘!來日方長,前途無量! 

大家正不亦樂乎時,一同學宣布,我今天給大家帶來了一本故事書,這可是要遭批判的黃色小說,大家千萬保密。說著從褲子口袋裏抽出兩個筆記本,大家一看是手抄本,都蜂擁上前要搶著看。其中一個同學說他讀過:你們可當心啊,誰讀了不用三分鍾你那玩意兒就頂不順了,寫的是一個年方二八的姑娘,其性生活的心理描寫,題為《少女之心》。一經他這麽介紹,大家搶得就更凶了,這可真是供不應求啊!最後大家一致表示,把兩本手抄本撕開,這樣大家可以同時閱讀了。 

書一到手,草坪上的糖點就沒人光顧了。有的仰臥著讀,有人側躺著讀,沒過三分鍾,大家不約而同地都成了趴勢。建子初三時,跟幾個男同學偷偷讀過一本《避孕手冊》,據說是從廢品商店裏找到的,書中滿滿都是男女使用避孕工具的插圖,把這幫花季少年看得個個春情勃發,情欲難挨。文革禁錮了這麽多年,八個革命樣板戲裏,人物中沒有一對夫妻、沒有情侶的男女關係,似乎一律均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十億中國人民的生活中,從不談性,表麵上也見不到任何性,除了出生率暴漲,舉國上下一色清教徒。 

大家讀得心花怒放,但誰都羞怯得連頭都不敢抬。足足過了一個鍾頭,燃燒的激情才稍有平靜。最後大家商定,把撕開的八個手抄本,日後互相交換閱讀。建子因為要去外地,加之今天是他請的客,他允許拿走兩本。這或許是建子此次回老家的最大收獲。就這樣,建子懷揣著愛不釋手的手抄本回到了稠城社辦工廠。 

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個剛踏上社會、涉世未深的小青年,對性的渴求,第一步隻是停留在抽象層麵的,通過想象,精神上的愉悅足以讓他們滿足,這也是為什麽初戀的情人,哪怕就是身處兩地,不能晤麵,隻要心裏有了你,思念著你,就會感到無比的幸福與滿足。而對肉欲快感的追求,通過肉體的刺激滿足欲望,是從抽象轉為現實的第二步,是人的性成熟的標誌,到了這一步,僅僅是思念已滿足不了情人間的渴望,他們此刻需要的是切實的肌膚之親、肉欲的發泄,以達到至臻的完美。 

然而建子正身處第一階段,他仍是一個純情少年,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精神上的滿足是他眼下暫時的極致的享受,對肉體的渴求尚未到來;除了他的悟性,知道自己在此僅是路客,不日便會遠走高飛外,沒有體嚐過的性快感還是陌生的、倥侗顓蒙的。他們的身體還需要成長,性機能還需要成熟,還需要更強的自信心,才敢完成這一從精神到物質的轉變。建子不敢觸碰異性,那雙伸在自己鼻子跟前、春梅的手,除了匱缺先前體驗的膽怯,對肉體的急切還有待成熟,隻有等到他完成了精神層麵的第一步,一旦時機來臨,他對異性的要求,對性快感的實現才會具體化。 

有了手抄本,建子已是別無他求,他對自己的身體,認識也需要一個過程,這在為他更久遠的將來做著準備。有了手抄本,建子放棄了英語早讀,也忘掉了莎士比亞,這類讓他茅塞頓開的性啟蒙,對他早早晚晚為勢在必行的一步。貧困落後的國情,身體發育的延緩,導致生理、心理、性心理發育的推遲,加之沒有正大光明的、名正言順的性教育,使得那麽幾代人扭曲的性心理更是雪上加霜。然而,建子現在足以自得其樂,他甚至下班後很少想起春梅姑娘,一有空便自我沉湎在手抄本中。 

那種書裏描寫的少女感受、那種撕裂般的痛楚,他無法想象,但他為少女克服了難關,反痛楚為享樂深感欣慰。 

有一天,建子起晚了,上班時走得匆忙沒把手抄本收好,他平常是格外謹慎小心的,不巧被施伯伯發現了。這次探親回來,施伯伯已經注意到了建子作息習慣的改變,也發現了他落下蚊帳後手裏捧讀的不再是那本厚厚的英語 900 句。這一好奇心一直折磨這位老人,他一直不敢過問,他明白建子是個有頭腦的青年,就是問了也是枉然。今天他發現了手抄本,一讀內容,萬事皆真相大白,一切疑雲頓間化為烏有。這麽好幾十頁的小本,甭說一個熱血青年,就連這個年過六秩的老人不免也勾起了對往昔無限美好的回憶。 

建子中午下班,臥室裏空空的,手抄本也不翼而飛。他知道老人一定上街買肉、買菜去了,來到攤位果真找到了施伯伯。三步並作兩步地拽他回廠,路上不停地逼問他是否拿過自己的書。 

施伯伯說:“你的外國書我又看不懂。” 

建子說是中文的,”就是我昨晚看的那本小冊子。” 

“哦,這種黃色書我從來不看的。” 

“這麽說是你拿走了,不看,你怎麽知道書的內容?” 

“好好好,回去給你。” 

回到房間,老人問建子,哪來的這種書,從頭到尾都是下流話。然後眯起眼睛問建子:這種事你懂嗎? 

建子:不懂! 

“從來沒來過?” 

“沒有。” 

“那你得來一次,味道很好的。” 

“跟吃肉比呢?” 

“不一樣的,但比吃肉好多了!” 

"怎麽個好法?” 

施伯伯一下子沒了詞匯,不知道拿什麽貼切的詞語來描述這種感受,嘴裏嘟囔著:”舒服!舒服!” 

“跟睡懶覺那麽舒服嗎?” 建子在故意逗他。 

施伯伯變得認真起來,看得出他在絞盡腦汁。平常,他跟建子說的是寧州話,這時他明顯地覺得自己的表達是多麽的詞不達意。他突然精神振作,撐直脖子,仰起頭,用他青年時代的家鄉土話,幾乎大聲疾呼:“佧喔!佧喔!這種佧喔的感覺,平常沒有的,要戳毛毛芋的。” 施伯伯說著不禁嘻嘻然,頓時喜形於色。 

這是寧州往北幾個縣城一帶的方言,建子雖不會說,但能聽懂,施伯伯要表達的感受超越 “舒服”,近乎 “快活”,其實他想說 “快感”,但這個詞在南方的很多方言裏是不存在的。 

春梅姑娘一如既往地來找建子玩,他倆偷偷地去看過一場電影,在黑黑的電影院也偷偷地捏過手,小小手兒汗津津地,建子有一種電擊的感覺,渾身麻酥酥的,這種正負極電荷的撞擊能迸發出焰火。春梅堅持不舍地來約建子,幾次邀請家訪,建子都尋找理由回避了,他害怕關係的進一步發展,害怕感情的升華,他預感到了事態發展的下一步,想到了明天,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裏,他都無法預料學校何時會發來讓他回校分配的通知,既然能預見未知的將來,他怎敢盲目行事呢? 

姑娘也是初遇異性,體內的荷爾蒙異常活躍,眼前活生生的一個壯小夥子,是她心裏的白馬王子,她已墮入情網,變得盲目,她不再想到將來,隻有眼前,往後的一切她都無所謂了。她希望建子每天上她家,她有自己跟家人隔開的房間,甚至可以在她那裏留得很晚。每到家裏買了什麽好吃的,她就想到了建子,偷偷給建子塞過一瓶紅燒肉。 

昨天夜裏,建子通宵夜班,天蒙蒙亮才下的班,夢魂繚繞地,隔壁材料倉庫的響聲把他喚醒,他起身想小解完後繼續他的酣睡。樓上沒有廁所,角落裏那個糞桶就是建子的去處,就是建子那天酒醉後嘔吐之地。姑娘聽到動靜從材料庫探出身來,看到了建子正凝神專注。做姑娘的羞澀讓她本能地收住腳,但她不願意回身進屋,楞癡癡地佇立原地,半掩著臉窺視著建子完事。建子發現被人偷看,一陣慌亂,草草了事。 

姑娘過來牽住建子的手把他帶進了庫房。你來,我給你看樣東西,姑娘這麽說,你看看我的眉角,像是長了什麽東西,隱隱作痛,你看看。其實這是姑娘青春痘暴發,是體內的荷爾蒙使然。 

建子把臉湊近,似乎沒發現什麽。“你再好好看看,再近一點。” 建子的臉快貼上了姑娘的臉,從她的呼吸中建子聞到了花一樣的芬芳,沁人心脾,讓他動心,催他激情勃發。他隻需一絲一毫的進攻,他們的關係膜就會被戳破,情感就會提升一個質的階梯,或許會一發不可收拾,從此永遠無法回頭。少男少女童貞的火焰,如噴薄欲出的岩漿,將一瀉千裏。 

姑娘享受著建子的觸摸,電擊般的感受讓她瑟瑟發抖,本能的驅使,她已忘乎一切,忘記了此地為何地,此時為何時,她忘記了周圍的世界。急切的喘息,少女身上散發的熱能,教建子吃驚,他被驚醒,臨別時父親的話在他耳邊響起:學校什麽時候來通知我們就叫你回來。 

瞬間驚醒的夢中人!建子回到了冰冷、黧色寞寞、腳踏實地的現實世界,他要麵對的是一個迷茫的未來。他想到了那輛浙贛線的列車,滾滾的車輪鋼鐵般、堅定不移地將他送回寧州,沒有一丁點的柔情蜜意,沒有絲毫的兒女情長,現實生活就是這般無情無意。 

 

煙鴉萬裏程 

就在那次呼吸交融的兩天後,建子接到了父親的來信,學校通知戴帽的學生回校辦學習班,參加分配。建子匆匆家訪了李老師,作為禮物,李老師讓建子帶走了《古文觀止》上下卷。建子答應李老師,無論是升學還是下鄉,一定會給老師寫信。後來到了農村很長時間跟李老師保持通信往來。建子每每收到的是李老師鼓勵他、鞭策他不離不棄、砥礪前行的手書。一年後建子幾次去信,均沒有了回複。建子一直默默祈福著老師! 

春梅知道了建子要走,僅用傷心是遠遠無法盡述她交集的悲情。她不甘心在廠裏跟建子就這麽告別:今晚再上一趟我們家吧,你不用見我的父母,直接去我的房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無論往後怎樣,我是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是我這輩子第一個表白的異性,我們就這麽不明不白、不留痕跡地結束了,就像一朵尚未開苞、旋即凋謝的玫瑰! 

建子不再言語,但心裏已鐵下心,今晚的造訪就此作罷。他已感到將會發生什麽:這將是一道創傷,它留在了姑娘的身體,留在了小夥兒的心裏。 

火車往北駛去,快落至地平線的紅日,落照把沿途的樹林浸染血色,建子想起了詩句:柳絮飛來片片紅,夕陽方照桃花塢,這是姑娘心裏流淌的血染的。他預感到了大地的召喚! 

一進家門還沒有除去挎包,父親說:學校讓你回校參加上山下鄉的分配。建子答:我這一回來,知道凶多吉少。父親說,如果你不願意下鄉,可以回義烏繼續做工。建子說,我不願意苟且餘生,賴在城裏。既然政府號召我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之後才有資格被推薦成為工農兵大學生,我現在就服從政策,到農村去經受鍛煉,三年後,我可以振臂高呼:我要上大學!父親為兒子的堅強意誌而感動。 

沒過兩個星期,建子打起背包,告別父母,離棄城市,來到農村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開始了他人生旅途的新篇章。人生的明天,禍福永遠是個未知數。就像當時去義烏的火車上,建子似乎又回到了起點,有如再次跨入了那列浙贛線上的火車,不知命途的安排等待他的又將是什麽樣的境遇。 

?

2020 年 11 月 2 日   易稿德國慕尼黑 

 

 作者簡介: 

金弢(字有根)1974 年杭州外國語學校高中畢業,插隊落戶浙江桐廬儒橋村,77 級考進北外德語係本科,81 級北外德語係讀研,1985 年 1 月進文化部,1985 年 3 月借調中國作家協會,後任職作協外聯部,曾多次組團王蒙、張潔、莫言、路遙、鄧友梅、劉紹棠、從維熙、張抗抗、公劉、鄒荻帆、王安憶、張煒、北島、舒婷等等作家出訪德國及歐洲諸國,八十年代末期獲德國外交部、德國巴伐利亞州文化部及歐洲翻譯中心訪問學者獎學金,赴德國慕尼黑大學讀博。現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譯作有: 長篇小說《狂人辯詞》、《香水》、《地獄婚姻》、2013 年編輯翻譯出版德文版中國當代中短篇小說集《空的窗》,由德國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德國印行,正規商品書) ,並於德國、奧地利、瑞士三國同時發行。被收入十二位作家及作品為:陳染《空的窗》、陳建功《找樂》、東西《沒有語言的生活》等。 

八十年代發表翻譯及作品《世界文學》《外國文學》《詩刊》《長江文藝》《百花洲》《文藝報》《中國婦女報》等等,已發表 20 多位德語作家作品的譯文。 

來德三十二年,在德創業二十二年,文學創作及翻譯輟筆三十年。二十個月來,金盆洗手,回歸文學,寫就新作五十餘萬字。至今不惜披星戴月筆耕。 

一年多來文字散見歐洲各大華文報刊《歐洲新報》《歐華導報》《德國華商報》等,近日發表小說《聖力姑娘》(廣西文學,2019 年第六期)、《保羅•策蘭杏仁詩譯及後記》(南方文學,2019 年 11 月刊)、《痛憶路遙》(三峽文學,2019 年 12 月刊)、《走向世界的漫漫長路》(南方文學,2020 年第 1 期)、《“香水”緣和我們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學,2020 年第五期)、《街坊陸遊》(天津文學,2020年第11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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