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碎鄉心夢不成

       豔陽高照,天空碧藍如洗,典型的美國陽光州佛羅裏達的天氣。下午五點,是我們進行日光浴的時間。我和老伴從屋內來到陽台上,讓陽光照射背部十五分鍾。隻要天氣好,這是我們自疫情爆發在家禁足以來,每天必須進行的例行活動。

       我們原本打算今年三月初回中國,因為疫情,中美航班數量大幅度減少且機票價格飆升,加之航空公司對核酸檢測的複雜要求和旅途上可能出現的感染風險,使得我們的回國計劃徹底告吹。現在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繼續在家禁足,過這種‘半囚徒’式的生活。

       自去年九月離開成都來美國,已經有一年多時間了。掐指算來,這麽長時間離開家鄉在外滯留不歸的事,在我的一生中也有過不多的幾次。前幾次離開成都去外地或外國,不是去求學或工作,就是因為發生了不可避免的人生轉折,但都沒有這次的滯留這麽被迫和無助。

       我的第一次離鄉,發生在我十三歲的少年時期。1954年8月的一個傍晚,我從成都去重慶,投奔一直愛我但膝下無子的姑媽。第二天早上,火車拉著長長的汽笛聲到達九龍坡車站時,我睜開還有些惺忪的雙眼,打量車窗外的景色,發現已經與昨晚上火車時熟悉的成都平原完全不一樣了。目睹著一副全然陌生的景象,一股背井離鄉的失落感和恐懼感猛烈襲上心來,加之一時間沒有看見來接我的姑父,我顧不得自己的儀態,哇哇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淚眼中依稀看見了姑父,這才止住哭泣,跟著他在上清寺上了去北碚的長途汽車。兩年的重慶生活,為我這個少不諳事的少年開闊了視野,增添了難得的一段人生經曆,1957年8月我又輾轉回到了成都。

       我離開成都時間最長的一次,是1992年8月12日的那次。那年那月那日,我搭載一架中國西南航空公司(後來並入中國國航)的波音757飛機,和其他幾十名乘客一道從成都飛向香港。我的最後目的地是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門羅市,我要到那裏的東北路易斯安那大學去留學。飛機從雙流國際機場起飛後,我從舷窗往下眺望。川西平原上熟悉的農家房舍,象鏡子一樣反射著陽光的水田和蔥綠的竹林漸漸從視線中變得模糊,最後完全消失了,我的眼眶中噙滿了淚水。一片片白雲不斷地從機翼下掠過,我知道故鄉離我愈來愈遠了。我想起了魯迅在《故鄉》中那幾句傷感的語句:“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 一種對家鄉的繾綣眷戀、對他鄉漂泊的惶恐與悵惘之情在心中油然升起。

       幸運的是,我的前幾次離鄉就像竹蜻蜓玩具一樣,在空中轉了一個圈後又飛回了原地。故鄉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無論我這個遊子走到哪裏,都最後被她拉回到她的懷抱。但是,這次的逗留也能夠像以往一樣,經曆了幾多的輾轉蹉跎以後,還會回到故鄉的懷抱嗎?如果能夠,又會在何年可月呢?

       我第一次離家去重慶後,在北碚澄江鎮的重慶市第二十三中學初一插班。上第一堂數學課時,老師提問我一道應用題,問: “……有多少人參加了這場乒乓球賽?”。我回答說“有十五塊人”,回答引來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我環顧左右,不知道同學們為何發笑,一臉的蒙逼。老師笑一笑後讓我坐下,下課後其他同學才告訴我說,重慶人說人時單位用‘個’,不用‘塊’,說無生命的某些物品時才用‘塊’。我的滿口鄉音明白地告訴大家也告訴自己,我是個外鄉人,這裏不是我的家鄉。

       以後,走的地方多了,我的成都口音也不那麽純正了,還羼和了一些其他地方的發音,變得有些不倫不類。根據我的口音來研判,在成都的一些人會認為,我是成都以外的四川某個地方的人。出了成都,又會讓人一聽就準確地判斷出我的成都定位。2015年12月的一天,老伴、女兒和我去美國羅德代爾堡的一家名叫Sawgrass Mill 的大型超市購物,我們正在一家鞋店門口講話,路過的一個亞洲麵孔的中年男士突然停下腳步,用標準的成都話問我,“你是成都人哇?”。原來,他是從成都來美國公幹的公司職員,回國前來這裏置辦一點禮物。我們和他萍水相逢,卻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用家鄉話交流了幾分鍾,在這個遠離故土的異國他鄉,感受到了家鄉帶來的親切和溫暖。唐代詩人崔顥的《長幹曲》中“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的場景,一千多年後在離開中國萬裏之外的美國重現了。

       我們這個佛羅裏達的小城裏華人稀少,能在這裏聽到鄉音,簡直就像在一個暗夜中的鄉村旅行者,看見前方有一星半點的燈光時,會從內心立刻爆發出極大的興奮和渴望。前幾天在家上網搜索,找到一個李白清的散打評書網站,播放了一段“假打”。裏麵成都人常說的幾句話“就給我經常說的話一樣……”,“整翻板了,打冒煙兒了”,讓我品味了很久,純正的成都發音,地道的成都腔調。一查李白清的背景,更讓人驚奇了,原來他的家在成都椒子街,和我童年時生長的水津街就隔了一條天福街,我和他是同鄉還是街坊。聽著他的評書,我有點犯起了糊塗,以為我此時此刻就身在成都,老李就在我身邊喝著蓋碗茶擺著成都的龍門陣。評書結束後回到現實生活中來,環視屋裏屋外,卻又發現什麽都不是家鄉的那個樣子,什麽都沒有留下,隻有滿屋子四處彌漫的濃濃鄉愁。

       夢醒時分,跟著來的是一陣陣失望,長長吐出一口氣後,才感覺舒服了一些,似乎暫時卸下了身上的千鈞重負一般。其實,自疫情爆發以來,我們雖然足不出戶,物質上卻沒有匱乏過。女兒女婿每周至少來送一次物資,吃的用的穿的都會送來,就連每個傳統節令假日必備的食物或用品都不會落下。我們物質上什麽都不缺,缺的是室外與人的交流和一種精神上的寄托。閑聊時,我和老伴總會情不自禁地要去回想成都生活的那份閑適安逸,回想朋友間的一些陳年往事,那些事也許已經聊過不止一次,瑣碎是瑣碎但很親切。

       禁錮幽閉的生活,如果一路都是歲月靜好倒也不錯,但是一住一年多的時間下來,完全沒有一點波瀾驚心沒有一點焦慮也是不可能的。就在一個多月前,有一天我突然感覺身體不適,出汗,氣短,乏力,血壓高壓達145毫米汞柱,心率80,在家自測血氧飽和度92%,首先想到的是新冠肺炎。嚴密監視了好幾天,沒有發燒,沒有咳嗽,更沒有新冠標配的嗅覺喪失,暫時消除了擔心,趕緊打電話谘詢我的美國醫生。聽完我的敘述後,醫生很肯定地告訴我說,我得的病是‘輕度心髒病發作’(mild heart attack),囑咐我必須馬上去醫院。

        聽到醫生的診斷,我很有點糾結。 如果這次發病不同以往是真的心髒病發作,不去醫院可能真的會出現危險;去最近的醫院急診,需要女兒過來開車送我,如果出去走一遭後感染了新冠,豈不是得不償失,最害怕的是影響家裏的其他人。在美國看急診,除了煩人的長時間等待外,能不能解決問題還是另一回事,還有那張讓人心驚肉跳的天價賬單,最後決定暫不去醫院,在家調理觀察。好在,我這次生病並未釀成大礙,在家休息兩周時間後基本痊愈了。

       和成都的朋友微信交流,知道國內一切都正常了,出行正常,購物正常。朋友夫婦剛剛出去短期旅遊了兩天回來,神清氣爽,感覺好極了。那邊說者無心,我們這邊聽話的人心裏卻是五味雜陳,羨慕和向往隻能化作一聲歎息。 觸發我最直接的感受,是回想那些在家生病的日子裏,去成都的醫院看醫生是那樣的方便迅捷,即便是得了一般急病,也不覺得是什麽天大的事情,用不著焦慮恐懼。2019年5月,我因為單位聚餐時吃了餐館過夜的涼拌木耳,回家後上吐下瀉,差點發生虛脫,趕緊吃了些家庭常備止瀉藥。熬到第二天,病情仍未見好轉,立馬請朋友一早開車送我去溫江區的市五醫院看急診,醫生讓我在門診打了幾瓶點滴,到達醫院不到一個小時,藥物便開始陸續進入身體。爾後,又拿了一些藥回家吃藥靜養,兩天後完全康複,花錢不到兩百元,省時省事省錢。

       在家封閉的生活,讓我有了更多的閑暇時間,讀書是必須的,沒有書,日子會過得更苦更鬱悶。手邊剛讀完餘秋雨的《秋雨雅聲》,書中‘流放者的土地’一節,敘述清代東北黑龍江安寧縣寧古塔流放地的故事,描寫了那些因各種原因被清政府流放到關外的異鄉人,在那片貧瘠酷寒的地方怎樣受盡折磨,又怎樣悲慘地客死在他鄉。對這些多是讀書人的流放者,受到的那種苦難困厄,我心中充滿了同情。我的處境雖然不能和他們相比,但是有一點卻是共同的:對環境產生的心理壓迫的無奈感。書中有一個情節,引起了我的特別注意。

       顧貞觀和吳兆騫都是清初江南的著名詞人,吳涉嫌科場案被流放東北,他的好友顧貞觀想了很多辦法把他從流放地營救了出來。當中,出力最大的當數納蘭性德。才華和人品都很不錯的納蘭,讀到了顧貞觀向他展示的吳兆騫的一首詞。這首詞表達了人間親情和友情的深厚致達,當場把納蘭感動得淚眼婆娑。在納蘭和他做太傅的父親明珠的運作下,吳兆騫得以解脫返回故裏,終於可以落葉歸根埋骨桑梓了。

       納蘭性德,字容若,是清初的著名詞人,在中國古典詩詞史上有著重要的曆史地位。我們讀大二時開設的“古典文學作品選讀”課中學過他的作品,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後來陸陸續續讀到過他的其他作品中,有一首懷鄉詩《長相思.山一程》,抒發了他侍從康熙皇帝返回奉天祭祖時,對故鄉北京的思念之情。這幾天,我又把它從網上找出來誦讀: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讀著讀著,詩中的那片景那份情給了我極大的衝擊,我的心裏湧起不盡的鄉愁舊緒,不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潮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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