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王先生

年齡一把,事業全無,頭發不多,毛病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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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葉君

(2020-07-10 07:01:05) 下一個

                                            憶葉君

       今年七月二十二日,是我的大學同學葉上威先生去世兩周年紀念日。兩年前他去世時我正在美國,消息傳來,我非常震驚,也感到一絲遺憾,我未能參加他的悼念活動,未能盡到做朋友的一份情誼。

       和葉君最後一次見麵的情景,至今仍然記憶清晰。那是2017年11月的一天,天氣晴好。我們幾個大學同學在望江樓公園聚會,葉君也參加了,還有從昆明來的楊君和從湖北回來的胡君。大家在一起聊了一些學生時代的陳年舊事,也聊了一些各自的家事兒女事。葉君問我搬到溫江後上醫院方不方便。他知道我有點基礎疾病,需要時常去醫院看病,問了這個讓人感到溫馨的問題。楊君談起了他妻子不久前患肺癌去世的往事,說話中幾度哽咽,他的悲戚情緒也感染了大家,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沉重。葉君因為沉屙引發的雙耳失聰,對楊君與妻子的生離死別故事,似乎沒有怎麽聽見。這反倒更好,省得他聽見了去產生過多聯想。大家都是七十出頭的人了,大多有些這樣病那樣病的,不知道下次聚會又在何年何月,更不知道下次聚會時座中會不會有人缺席。

       吃完飯散場後,各自去公園後門搭乘巴士回家,我的車站在街道這邊,葉君則需要到街對麵等車。我怕他不方便,心裏想去扶助他一下,但沒有告訴他。我從公園後門的廁所方便出來後,正等我想急步趕上去時,發現他已經走在過街的馬路中間了,我放棄了我的企圖,目送他過街上了車。我的腦海中印下了他清瘦的背影,上身穿一件藍色外套,下身穿深色褲子,背一個背帶很細的跨肩小包,拄一根手杖,踽踽獨行在馬路上,步伐緩慢。沒想到,那天的短暫相聚後的匆匆一別,竟成了我們的永別,那個背影便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幀畫麵。

       我和葉君大學四年同班,又同住在一個寢室,彼此了解很深。我比他要大一歲多,平素他都稱呼我‘宋兄’‘老哥’,但是真正做起事來,我在辦事方法的純熟練達方麵卻遠不如他。他屬於外向性格,喜歡交朋結友,社交場合中總是那樣左右逢源,處事是那樣圓潤自如。我恰好屬於內向性格,最害怕與人打交道,尤其是領導級別的人,遇到這種場合,總是顯得手足無措,十分尷尬。在我人生的幾個重要時間點上,他發揮他的特長優勢,給過我有用的指導和幫助,我一直銘記於心。                                                          

       我和他都是因為受家庭關係的影響,考了兩次大學,因此相互之間比其他同學多了一個話題。我知道,葉君是個誌向高遠的人,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文化革命給了他這個機會,讓他去奔走呼號,衝鋒陷陣,成就他成為了一位學生領袖。起初,我對他的這些作為有些不解,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後來一些事實,證明了他這樣做並非出自功利主義,他自覺是在響應召喚,要去盡一份自己的曆史責任。他和其他千千萬萬的學子一樣,投身時代的洪流,都是出自一顆年輕純粹的心。當然,曆史證明,我們這些學生造反派,實際是走偏了方向,給社會造成了傷害,幫了倒忙。可想而知,之後接踵而來的,是對他進行的各種審查和批判,也讓他吃夠了苦頭。

       後來,他回到大學教書,生活也基本步入正軌。以他的資質和學問根基,如果靜下來潛心向學,假以時日,他是完全可以在學術上做出更大的成就的。也是命運使然,後來在職稱評定和出國機會上,他感覺受到一些不公正待遇,毅然提前退休下海經商,讓他的人生平添了許多更複雜也更加豐富多彩的經曆和體驗。

       葉君原來的家在成都寬巷子28號,房屋屬於老式公館風格,古樸典雅,也是我曾經經常造訪的地方。他出生在一個書香家庭,外祖父是前清的舉人,父母親都是讀書人,應該說給了他很不錯的家訓和文化基因。加之,他比較注重文史知識的積累,尤其是在古文方麵,知識的豐度上比班上很多人都強,大家給了他一個“葉古文”的雅號。在後來的社會實踐中,他得到很多磨礪機會,知識和寫作水平收獲了長足的進步。在去世前一年,他寫過一篇總結自己一生的文章:“一蓑煙雨任平生”,散文體,行文切貼流暢,風格自然平實,可讀性很強,現在的百度網上還能搜索得到。

       葉君的才幹是多方麵的,因為出得眾又長於表演,曾經是川大學生文工團話劇隊的演員。因為文章好口才好,川大的‘四清運動’中,無論班上還是係上的批判會發言的人中,少不了他的身影。但是葉君最突出的才幹,要算他的公關能力,不僅是係一級水平上,即便是在當時的整個川大,也是不多見的。他的朋友很多很雜,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各種人物,從省領導、學校和係領導、親朋好友到社會上的凡夫俗子,他都有很多朋友。這不僅需要長期的人脈積累,而且需要具備很強的溝通協調能力。記得剛入學時,我們很多新同學對學校的陌生環境,還暫時不能完全適應的時候,他已經和新環境中的老朋友接上了頭,而且很快就認識了本係和外係的很多新朋友。有一次,我和他從川大北校門回宿舍,走過那一條長兩百公尺的林蔭道,他就遇到了不下五、六個熟人,有的點頭招呼,有的則需要停下來握手小敘。一條五、六分鍾就能走完的路程,我和他那天用了將近半個小時。

       因為父親的曆史問題(其實,如果認真去調查清楚,也不算什麽大問題),他受到了一些不公正對待。盡管如此,大學期間的葉君,並未喪失對理想的追求。他主動靠攏組織,要求進步,一度也受到組織信賴,擔任過係學生會勞動部長。他對組織的信任,報之以熱情而踏實的工作,是當年川大外語係的學生中‘出鏡率‘很高的人物。記得大二時,每逢周六下午五點鍾的大掃除時間,都能聽見學生五舍外的馬路上,他在大聲呼喊:“英二的,掃地了”,聲如洪鍾,整個宿舍的學生都能聽到,這是他勞動部長例行的工作職責之一。

       還有一點給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他追求進步要求入團入黨,雖然受到一些挫折,但堅持不懈,長期努力不灰心。他這樣做並非是應景之舉,不是表演,而是出自內心對組織的熱愛,是一種真情的表達。大學期間,我們會時常討論一些問題,尤其是政治問題,他都能引經據典,有理有據地說服其他人,突顯出他在政治上的成熟。讓我覺得,他在所謂背叛家庭、改造資產階級人生觀與世界觀問題上,是下了一大番功夫的。

       有一次,我和他開玩笑,問他:“你改造世界觀是否用力過猛啊?”,提這個問題是有些來由的。他出身書香門第,原本應該像他的三哥那樣,講話輕言細語,行為舉止溫文儒雅。但是他改造後的結果,使他的作派上更接近一位沒有多少文化的粗人。他到熟悉的朋友家裏時,經常會出現這樣一幕。一進門,他把鞋襪一脫,兩隻腳盤坐在沙發上,就開始滔滔不絕地指點江山。進餐館吃飯,他最喜歡點的菜是幹煸肥腸,醃菜回鍋肉,而不是有點小資情調的什麽‘情侶雙抱’(‘肝腰合炒’的別名)和‘昨夜星辰’(蝦仁粉絲)之類的。這些行止,使他看起來儼然已經成了無產階級的樣子。當然,這隻是個玩笑,他聽到後也不生氣,隻一笑付之。

       我記得是2004年夏天吧,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他得病了,我問他啥子病,他說鼻咽癌,說話的口氣平靜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之後,他又陸續患上其他多種疾病:肺動脈高壓,雙肺纖維化,幹燥綜合症。這其中的任何一種疾病,都是可以在短時間內要人性命的,他可是要承受這幾種疾病同時襲來的重壓,這對精神會造成多麽大的恐懼,對身體會造成多大的折磨,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但是,葉君沒有在精神上垮掉,沒有被這幾個凶惡的病魔擊倒。記得他在那次電話上還對我說,現在就是第一精神上樂觀豁達,第二積極配合醫生治療。麵對隨時都會結束他生命的病魔,他能如此鎮靜,表現出如此堅強的意誌和戰勝疾病的信心,讓我非常感佩。

       他的這種強勢姿態,還真對疾病產生了幾分阻赫作用,讓他的生存空間奇跡般地向後延伸了很多。正如他對自己說的那樣,‘……,我沒有倒下。遵照一位老醫生“帶病延年”的教誨,堅持鍛練,從扶著輪椅學步開始,點滴為進,久久為功……’。從2004年起病到2018年去世,前後帶病生存有十好幾年,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功。

      現在,葉君已經遠行,但是他那些富於傳奇色彩的人生碎片,還時不時在我的腦海中映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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