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兩頭，生死相依，都有黑洞兩個，無人可免。38年前，我結束光棍生活，有妻才有家。38年中，讀書立業出國，養女養家。38年後，妻子仙去，重變光棍，父女相依，抗疫渡關，人生新篇。
妻子剛走的四五月間，睹物思人，常會黯然淚下，往事洶湧，並不如煙。有時女兒也會突然哭著跑來，抱著我說她想媽媽了，我隻能忍著淚，說著她老媽那年那月那日的趣事，女兒好不容易破涕為笑，而我則自己轉身，躲著抽泣，歎口長氣。家裏的那黑貓也會想我老婆，常去車庫門口蹲著，等著汽車的入門聲。但汽車都在，人是不會回來的，於是它便去臥室的掛衣間裏，趴在地上老婆的毛衣上，沉思默想傻等。
世間有情真丈夫，夫妻能理解，體諒，支持幾十年，難得。雙方本是不同環境長成的個體，興趣愛好，口味觀念，截然不同。戀愛時，展示好的一麵多，臭襪子，壞習慣都要藏著掖著。結婚後，打哈欠伸懶腰摳鼻孔，肆無忌憚，絕無風度可言。而在上班，找工作，考研出國的壓力下，脾氣會急，耐心會少，尤其是在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期，矛盾難免。我們這些出國的，又有哪方立業安家的困擾，雙方牛頭不對馬嘴時，故事就來了。回顧我們的38年，不能免俗，但戀愛三年的基礎不錯，求同存異，互相尊重，盡管她愛雞爪，大腸，舌頭，門腔，我是幾十年無法與之共樂的，但看她開心，也是自己的開心。尤其是2017年4月25日她被診斷肺癌晚期後，這份開心再累也值了。
在這近三年的時間中，化療放療是否有效，第一看她咳嗽是否少了，第二是胃口是否好起來，第三精神臉色是否改善。而且她一有改善，第一會看微信上的各種特色菜，第二會叫想吃的美國菜，第三是第三周的周三開始，每天中午和美國同事們共進午餐。第四則是找旅遊景點，兩次化療間去近點的地方，或者上郵輪。康複期有3-5個月時，必回中國。2018年5月14日，2019年4月3日，我推著四個大箱子，堆上兩個拉杆箱，背著一個雙肩包，出浦東機場時，我有時還必須推著她的輪椅，在箱子和輪椅間蝸行的我，常累的像難民。但她到了旅館後，開著窗睡的那麽香，掛著笑打著呼，真的使我寬慰，真的感到值得一累，夫妻有緣一場，就該如此盡力而為。後來國內的同學們知道我去機場時，在旅館裏搬箱子累，便兩次開車接送，使我肩膀腰背少痛一些。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壽命長短，疾病災難，不受我們控製。病災前隻能全力而為，保持希望，不留後悔。回顧我們的38年，盡了子女的責任，送走了我的父親，她的父親，盡了手足之情，送走了她的弟弟。幾十年的工作中，她得到了部門，醫院，美國中西部地區的獎勵，比我做的好。我們攜手，把女兒培養成研究生畢業，是對社會的有用人才，值得高興寬慰。老婆去世後，女兒更懂事了，兩代人有了許多的共同語言，常常有同樣的想法，代溝小了。
上個周日的下午三點，天高雲淡，氣候溫暖，我們去公園辦個老婆去世半年的追思會，以彌補3月21日的追悼會上，因為她的心外科ICU與新冠肺炎重症病人共處一室，而無法請人出席的遺憾。女兒又是和ICU的牽頭護士聯係，做了追思會的告示，那蠟燭點在老婆的照片下，時間地點一目了然。我女兒也選擇了她小時侯常去的公園，我們當年帶女兒玩耍的，留下一家三口足跡和回憶的特別之處。
上周六我和女兒先去實地看查，女兒想替她的母親彈些曲子，電子琴沒插頭不行，到了一看，果然沒有，野炊的棚子倒是新的，可是那桌子上鳥屎處處，地上也是斑斑點點。公園的工人正在清洗另一處大棚，告訴他名字後，他立刻確認，同時說他絕對保證第二天幹幹淨淨，看不到一點汙跡。告訴他是開追思會後，他便問了詳情，說他的母親也是個護士，癌症去世的，他六歲時從意大利移民而來，現在有了美國老婆，三個子女，六十二歲還要為子女的教育，自己的養老掙錢。但他常常和他意大利的親友家人聊天，常去意大利旅遊，又很熱心的糾正我唱“我的太陽”時，那意大利語的發音。想必他每天都在這麽大的公園裏，割草清潔環境，與大雁，天鵝，鬆鼠，燕子作伴，難得有人講話也是開心。
我女兒跑去那空地上練習放飛風箏時，他跑來指導，說女兒的線短，跑步要快，放線要快，拉繩的動作要柔和，順著風勢調整方向。我女兒試了幾次後，不是倒栽蔥，就是啃泥地，我說你的主意不錯，寫點思念問候母親的話，讓風箏帶上雲端，可是你沒有放過，手上沒感覺，事情難辦。不如我去買些氫氣球，大家可以在上麵寫字，放飛心願的可行性大。你的風箏帶著，哪個人願放，會放，可以展示一下。
父女二人同意後，我立刻去買花籃，氫氣球。剛開始想買八個，記著老電影“第八個是銅像”是和老婆一起看的，後來想二十五個朋友一視同仁，一人一個吧，花店老板說，你明天下午一點來拿，二十個足夠，高空溫度低，氣球飛不遠飛不高的，你先試一個。我放飛時，那個氣球直上重霄，轉眼不見。於是付錢後，周日下午一點取貨。
回到家裏，花籃照片，老婆的獎品，擺了一桌，加上她的心形小骨灰盒，仿佛她又在身邊。我想用一個手提電腦，連著藍牙擴音器，放著她生前的旅遊視頻，退休時與同事聚會的視頻，可以重現她的人生故事，把她從天堂帶回人間。可是我剛把我女兒在追悼會上彈琴的視頻放上一段後，第二段的“梁祝”視頻，卻化了兩個小時弄不好，錄像時的咳嗽聲，圖像倒置的錯誤，就是改不掉，急出汗來，而女兒正在教網絡課程，無法幫助。
當晚，想著第二天追思會上要說的話，及其它的多種事宜，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星期日上午九時，女兒就來了，見我帶著電腦放視頻的作法，立刻說好，她說帶上她的手提電腦，連上她的追悼會視頻，藍牙擴音器，在兩個桌子上播放不同的視頻，大家就不會擠在一起，防疫保護，視頻效果都有保障。而對我不知如何把手機上的視頻下載到電腦上，如何編輯的問題，她立刻示範一番，半個小時就搞定，使我大鬆了口氣。
一點時，我去花店取回二十個氣球，把個SUV的後車廂裝的極滿。我的汽車裝上了飲料和妻子的所有物件，而我女兒還要去她的住處拿上點心等物，於是分頭出發。將近公園時，抬頭一看，前麵隔著一輛的就是我女兒那裝滿了氣球的SUV。看來畢竟是父女血緣關係，老婆在天堂看著，就是這麽巧，同時抵達，讓我們一起為她送行。
進的公園去，遊人真不少，許多的家庭都在野炊，劃船，散步，遛狗，兒童遊樂場地，更是大呼小叫，非常熱鬧。我們預定的棚子，已經十分幹淨，四個野炊桌子，放的整齊，距離恰當，幾個中外朋友幫著鋪台布，一個桌子放上飲料，碟子，餐巾紙，一包包的糕餅點心；一個桌子擺著妻子的照片，她的獎狀，燭台，花籃，骨灰盒，像個靈台模樣；另一個桌子上放著她追悼會的視頻，還有一個桌子放著她的旅遊視頻，和同事們聚會時的視頻，她的笑聲，同事們的笑聲，不時響起。
3:10已經來了許多人，圍著幾個桌子，邊看視頻邊講著妻子的舊事，畢竟是ICU出來的，每天都見過生死，口罩個個戴好，距離也盡量保持。3:20，我先發言，表達了對妻子的思念之情，感謝大家三年來的支持，關愛，幫助。接下來是我唱了三首歌，“絨花”，舒伯特的小夜曲，“聖母瑪利亞”。唱“絨花”時特別說明，我們是1980年5月25日第三次約會時便去了影院看了“小花”，沒有足夠的信任，一般不會這麽快去影院，而這都是因為第二次約會打下的信任基石。
那天5月15日在黃浦公園門口，我從六點半等她到九點半，我確信她會來，絕不會放白鴿，她值得信任；而她八點多在瑞金醫院急診室拔掉點滴後，坐上汽車就去了外灘，因為她知道我會等她的。世界上有哪個人能在第二次約會等三個多小時，隻有她和我，換個人絕不會等三個半小時。現在要我等人半個小時，就是火大的事，不要說三個半小時了，這隻能是冥冥中特定的緣份。
“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放光華。” 我們的婚姻，就是那朵普通的美麗的小花，三十八年未謝，如今開在我的心裏，不需要心外科醫生動手術，不需要心外科ICU護士的照顧，以當年延續至今的愛，以她和我的愛為動力，我能夠補好破碎的心，修好她的離去留下的痛。
拉手風琴的老師唱了三首歌，獻給我老婆，就像她在妻子病中送餃子，送包子，送暖手袋那樣，最後一次了，我的妻子一定能聽見。還有幾位護士講了懷念妻子的話，都是真心樸實無華，不做作的大實話。
和我妻子一起在上海領養了兩個女孩的醫生，帶著她的三個養女一起出席，大的那位說，多少次在上海，我妻子像她母親那樣的帶著她逛街購物，她還記得我2005年帶她去城隍廟的老飯店第一次吃小籠包，而她和我女兒2012年7月8日晚上8點到天平路後，便冒雨跑去港匯樓上的鼎泰豐吃小籠。我說每天早上九點送她們去中春路福利院做義工時，我常到國際婦嬰醫院門口找出租車，心裏記下號碼，人名，揮手告別，她們下午三點回來才放心。
我女兒對大家說，母親的離去，使她失去了許多，但她在失去的同時，又得到了許多，因為以前不知道的愛，現在卻是刻骨銘心，特別的珍貴財富了，她的人生有了更多愛的禮物，母親的愛，沒有死去，必定會陪著她走完人生。
人生故情難忘，代代相傳。
我們講完了追思的話後，大家感動，紛紛上來問候，安慰。有兩位戴著口罩，還一定要擁抱一下，要隔著口罩親一下。2005年老婆心髒故障，推進手術室前，有過三四十個護士前來擁抱，我從來不知道如何擁抱美國女士，後來也不管程序了，你抱緊，我抱緊，你輕抱，我輕抱。平等來往總不錯吧？
人生到了黃昏，便是短了，總有遺憾在心頭。但在牽兒拖女的中年，卻隻有累的感覺，而其實在這種累的時候，藏著未來的成就，藏著老時甜蜜的回憶。我在公園裏見到以前實驗室的技術員，他是南美洲來的，很靦腆禮貌的男子。他帶著一個七歲的女兒，一個五歲的兒子，一個三歲不到的女兒，站在淺灘的水中，一家人嬉戲歡笑著，我是很羨慕他。可是一個轉身，最小的女孩滑倒在水中，頓時大哭大鬧，震耳欲聾。他卻毫不埋怨，隻是心疼地抱起女兒，貼在胸前，走上岸來，我是很羨慕他的子女，他們有個慈父，工作努力，嗬護子女的好父親。他的三個子女成家立業後，那就是個大家庭了。他年老時，必定子孫環繞，很開心的。想起他那時的微笑，他今日的努力值得尊敬，盡管他不會申請基金，不會寫論文，可是他是盡責的父親，我祝福他。
追思會進入了尾聲，還是沒有放風箏的人才，氫氣球上倒寫滿了許多話，有讓我老婆放心，她會監督我及時付清賬單，有對我老婆說，她們有了第三代，還有的說，他家的馬兒生了幾個馬駒，狗兒沒打架。更多的祝願她在天堂平安，不要勞累。今年到天堂的人太多太多，不要事事都管，好好休息，繼續旅遊。我原想報告一段祝福詞，放一個氣球，後來發現這二十個氣球緊緊纏在一起，無法分開。於是便和女兒攜手，在大家注目下，一二三，向遠處撒去。風兒一陣，二十個氣球先下而上，掠過湖麵，極快的飛入藍天，轉眼不見了。
在風聲鳥語中，似乎傳來妻子的笑聲，那心中永不分離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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