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招致私刑慘烈處死的豬 (一)

一頭招致私刑慘烈處死的豬 

(一)

蔡錚

 

1

強炎吃過早飯,喂了豬,對兒子說:“狗兒,今天我上街,你要好好看著你妹子,莫讓她玩水。要餓了,罐裏還有剩粥。中時我要回來。要不回來,你把缸裏的米挖兩茶盅,放四碗水,自己煮吃的。豬要牽出去屙尿,屙了尿莫忘了牽進來,外頭熱。我回來再喂它。” 狗兒一手撓著凹凸不平的光頭,一手模著鼓起的肚皮,翻著一雙黃黃的眼睛,噢噢噢點著頭。強炎看著兒子脖頸上插得住鐵鍬的黑革皴、那細瘦的鷺鷥頸和那剛吃了幾碗稀粥就吊下去、凸起來的葫蘆肚,心想:賣了紅花,一定要買兩根油條給他補補,再買塊肥皂,把他帶到河邊好好洗洗。

這時豬哄哄嗯嗯拱著他的腳,豬跟兒子一樣瘦,可架子大。他今天特意少喂了一點。他怕豬吃多了把屎拉屋裏。天熱,白天不能把豬放在外麵敞頂的豬圈裏。他哈下腰,撿起拖在地上的豬纖子,拍拍豬耳朵,“我曉得你娘的嫌吃少了,夜飯我再多喂你一點。” 豬皺著眉,還是哄哄嗯嗯地拱了他幾下,象是不滿似的。他把豬牽到下房裏。豬惱怒地大聲吭著,象狗似地尖叫著,跳了幾跳,想再咬他的褲腳,可他已快步出房來了。

他背著一袋紅花朝街上走去。紅花是他放工後摘的。到十裏外的街上去賣比在大隊的代銷點賣貴幾分錢。他請了半天假。太陽很毒,田裏冒出一股股熱氣,很蒸人。來到街上,他渾身已濕透了。到了收購站,他看到那裏已有很多人在排隊,多半是賣紅花的。有的提著籃子,有的挑著籮筐,更多的是跟他一樣扛著袋子。賣藥的排了一大溜,直排到外麵的馬路上。他提著麻袋,排到那些人後麵,站在毒日頭下。

賣藥的排到了磅秤前,那個穿著白短袖的黑胖子就抓起藥來看。他總是把藥放在黑黑的嘴唇間嚐嚐,閉上眼叫:“濕了!”賣藥的想辯解,想求情,可那胖子已厭煩地揮手:“拿出去曬!下一個。”下一個又把自己的藥草搬上去,又遭到同樣的命運。整個上午沒有幾個人的藥不濕。太陽快當頂時強炎才挪到秤前。他把袋子放到磅上,連心也放了上去。他害怕胖子給他的紅花判死刑,他的心咚咚跳起來。胖子對他的紅花也看的特別認真。他抓起一把紅花來在手上搓了搓,又吹了吹,再把紅花放在口裏嚼著。強炎討好地望著胖子。胖子沒有看他,“濕了。”胖子若無其事地撇撇嘴。強炎感到心上挨了重重一拳。“你再看看……” 他臉上的皺紋抖索著,哈腰貼近胖子。胖子擺了擺手,“走走走!莫多說!”跟在他後麵的人也都不耐煩地摧他快點讓位。他愣了半天,想說:我昨天曬了一整天,那是火烤的呀!幫幫忙,我得回去,我家裏有兩個沒娘的細娃……他湊到胖子後邊,看到胖子耳朵根上夾滿了煙,心想我要有根煙塞給他就好了。“我……”  “再曬一曬嘛!” 胖子突然回頭吼了他一句,嚇他一跳,他臉上剛擠出的討好的笑蔫在那兒。胖子又開始看下一個的。他想衝胖子後腦來一拳,可隻是橫了胖子後背一眼,衝身邊的人幹笑一下,拖起麻袋朝外走。這些*****的要下班了,不想再秤。果然,對後麵的一大溜人胖子隻走過去看了看,沒有一個不濕的。接著他宣布下班,叫大家下午再來。

強炎拖著麻袋到了外麵的馬路邊。他沒有象別人那樣在馬路上掃出一塊地來曬藥,隻是把袋子丟在太陽底下,自己找了個靠牆的蔭地坐下來發呆。坐在樹蔭下,他想著狗兒和小燕子。這是老婆死後這麽久他第一回不跟孩子在一起吃飯。要是村裏有人來就好了,可以叫他們代看一下麻袋,自己回去吃了午飯再來。可村裏沒人來。賣藥的人裏也沒有一個熟人。他不回去,他們怎麽吃?狗兒是個哈子,隻知道玩;燕子說是五歲了,還跟老婆死時一樣大,雖然懂事,可不會說話。老婆死時說:“燕怕是養不大,送人吧。”他答應了,老婆死後他又舍不得。他要把她拉扯大,再過幾年她就會漿洗縫補了。

他肚子餓了,便雙臂伏在膝上,頭擱在臂窩裏,打起盹來。

2

狗子領著妹妹在村裏轉了幾圈,又在門前的石板上用土拌了一會兒飯。玩得正高興時妹妹忽然哭了起來。狗子這才看到有人端著飯碗到村後風口的大樹下去坐著吃。他便拉她進屋,把鐵罐裏的粥全刮到一隻碗裏。粥又幹又冷,但很好吃。他喂妹妹吃著。他盡量讓妹妹多吃些。外麵蟬在叫,叫得他心發癢。他要到河裏去抓蝦吃,中飯後蝦子是最好抓的。

妹子把碗舔幹後就兩手擱在肚皮上發呆。蟬在嘶嘶叫。“睡去哈?”妹子點點頭。他便牽妹妹到房裏睡覺。房裏黑黑的。他把妹子抱起放在床上,叫妹妹躺下,把破單子蓋在她肚上,再放下黑黑的帳子,伸手在妹妹臉上撓了撓,妹子沒動,連哼都沒哼一聲。他便踮著腳出了房,再輕手輕腳出了屋,把門鎖上,把鑰匙塞在門邊的磚逢裏,然後撥腿向河邊飛跑。 

3

強炎做了個夢,夢見跟孩子一起吃肉;怪的是那頭豬也坐在桌邊,跟他們一道吃著,吃得咯喳咯喳響。他不斷給它夾菜。他醒來時口水已流到了褲腳上,濕了一大片,嘴裏甜津津的。陽光刺眼,到處熱氣蒸騰。狗子可能給燕做了吃的,正在喂她。那豬呢,正亂蹦亂跳,跳累了就會老老實實躺下。回去首先要喂豬。

“來了!來了!”有人叫。坐在樹蔭下的人便都活了過來,蠕動起來。黑胖子半閉著眼迷迷糊糊走了過來。一會兒就開秤了。這回紅花都不濕,別的藥材也都多沒什麽問題。

賣完紅花,他到街上那唯一的飯館裏買了兩個饃吃了,又買了三根硬硬的油條,討張舊報紙包了,跟麻袋係在一起,搭在背上,飛快朝家趕。

4

就在他朝回走的時候, 家裏的那頭豬開始活動起來了。

(選自蔡錚小說集《種子》(原題《狼豬》)。《種子》已上線微信讀書。點擊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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