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到了大都會博物館,在摩肩接踵的人流裏走了好一陣子,艾美才擠進埃及館。她一路和亞當短信聯係,得知他那時已經轉移到了丹鐸神廟的展廳。到了那個寬敞的展廳,隔著水池,艾美看亞當排隊等著去神廟內部,期間有一對外國情侶請他給他們照一張合影。有一刻,亞當看去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經過昨夜,再想到如今兩個人要在公共場合麵對彼此,艾美感覺自己必須要調整一番心態才可以。到最後,她故作輕鬆地走到他麵前,卻隻是說了一聲“嗨!”亞當臉上的驚喜絕無矯飾,他摟住她,低下頭來在她額上啄了一下。
因說起逛博物館的感受,亞當說他看到一尊古希臘人臉雕塑,殘損到隻留下四分之三的臉麵,性別不辨,年齡難測,半開半啟的唇卻有著蒙娜麗莎般的神秘微笑,卻幾乎又有斷臂維納斯的不完之美。
艾美也記得這麽一尊神像,還記得當初看到時,陽光正好從玻璃屋頂上打下來,將大理石的麵容映照得半明半暗,卻映照出一種奇怪的、似乎亙古又永恒的感染力。
她一時感慨道:“博物館原 是動物變成靜物的地方,是生活變成展覽的場所。更廣地說,是萬變成不變的機構,亦是生過渡到死的空間。具體到這一神廟,是埃及文明變成美國物產的所在。好則好矣,卻又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亞當道:“我覺得你很有藝術家氣質嘛!你的思考也富有哲學精神。”
艾美也笑:“可不是。在辦公室,感覺大家不過是沒有靈魂的機器人,成年機器人。跟你這樣的年輕人在一起,想起自己還是有靈魂的。”
兩個人笑了一回。艾美又領著亞當去中國展館看了一趟,兩人自是在那一方袖珍的蘇州園林流連忘返許久。艾美想起初到紐約的第二年,大都會博物館曾經辦一個“鏡花水月”的中國主題展覽。當時這庭院地麵鋪了一層黑水晶,反射著一輪人造之月;人造的月色或橙黃,或明藍,或灰白,倒更豐富地詮釋了“人約黃昏後”的各種古美意境。她不免又跟亞當解說了一通。
亞當道:“我發現你也可以是個好導遊呢!”
艾美也笑道:“好有意思。我一個中國人倒在美國的博物館裏給你這個美國人做導遊了。”
出館之前,艾美想起這裏也有一棵著名的聖誕樹,就拉著亞當一起尋去。大都會博物館的大廳裏雖然也有一棵應景的樹,它賴以成名的那棵二十米高的雲杉卻“藏”在中世紀雕塑館裏,更是以全身上下飛舞著的八十個瓷塑的大小天使聞名。樹的底座上也飾有人物和動物:仔細了看,原是描繪了耶穌誕生時意大利那不勒斯的生活場景,有漂亮的房子和美麗的噴泉,各類小動物多達五十個,人物更多達七十個,細節生動真實,配上館裏廣播係統裏不時播放的節日音樂,倒讓人有些心醉神馳起來。
他們在大都會博物館逛到閉館才出來,都很疲累了,就直接回來,在樓下的意大利店吃晚飯。吃麵時,艾美不經心地問道:“今天在地鐵站那邊還看到查爾斯了。他沒有回上州呢?”
亞當道:“他說當時有幾個客人的樹沒送完,就又等了一天。今天下午已經收攤回去了。”
艾美又道:“你要在城裏過聖誕節。你媽媽一個人在上州怎麽辦?”
亞當道:“她感恩節前就去了明尼蘇達的外公外婆家。他們住在明尼阿波尼斯的城郊,很喜歡那個地方。我覺得太冷了,比伊莎卡還冷。”
艾美一時笑道:“那個地方在中國現在可算名聲大噪了。去年一個很有名的、姓劉的中國企業家去過那裏,和一個姓劉的中國女留學生(還有其他人)吃了頓飯,喝了不少酒,然後兩人回家共度了一個‘良宵’。現在鬧得全世界的中國人都知道了他們那一夜交往的各種細節。”
亞當道:“好像有點印象。我們依然生活在一個男權社會裏。”
艾美一時倒接不上話,專注於拿叉子卷麵條,半晌又道:“想起一個人的詩:這城市的夜晚有許多危險/並不總是如此顯而易見。”
亞當搖頭表示不理解。艾美也不再解釋,把麵條放進嘴裏,又道:“那天跟我們的銷售總監約翰聊天。他本科讀的是藝術史,跟金融產品完全不相關。你想不想找找這方麵的工作?”
亞當把眼睛從手機上移開,猶豫道:“我真地不知道自己適合做點什麽。我也難以想象做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思考和決定。”
艾美忙笑道:“是的,是的。我也隻是一時想起。這其實也不是我的事……”她說了一半,覺得不對,就止住了。她又想這是不是亞當身為美國年輕人才能有的瀟灑,想想也不對,一時無話,就隻默默地吃麵條。
第二天,兩個人遲遲起來。艾美也不用去上班,就帶著亞當先去觀摩洛克菲勒中心的那棵聖誕樹,之後又跑到大鬆果那裏打卡。晚上他們先到布萊恩公園,看了樹,還一起進場溜冰半小時。出來時,因艾美持有美國銀行的信用卡,兩個人各得了一頂免費的聖誕老人的紅帽子,喜氣洋洋地前往 時代廣場。聖誕前夜的時代廣場雖然不及新年之夜那種幾十萬人翹首等待水晶球落下的瘋狂,卻也熱鬧非凡。他們流連忘返到午夜之後才興盡而歸。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