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喜相逢》第三章. 江湖(一)

那年的秋天,沒幾件提勁的事。先是全國人民熱血澎湃的申奧活動,遭遇失敗,雙城大學班上的女生們看完直播,集體抱頭痛哭,到第二天依舊滿臉悲憤,雙目紅腫,好象一夜之間都背上了國恨家仇。雙城也感到沮喪,但看到同學們誇張的表情,又暗暗覺得滑稽。

接下來,雙城喜歡的詩人顧城突然自殺;靜融喜歡的歌星陳百強,也不幸離世。靜融覺得難過,撐著下巴感歎人生無常。雙城眼盯著小說,嘴裏不住安慰道:“偶像的責任就是陪伴我們長大,任務完成了,老天就把他們帶走了。”靜融瞪了瞪眼瞧著她:“你這個人,這麽薄情寡義。

龔老師走進教室宣布今天的粵語課臨時取消,由和泰公司董事長親自來給大家上堂課。說完,教室裏起了一陣小小的震動。雙城聽到動靜,從小說中拔出眼來,迎麵就撞上一張絕色的臉。美人相輕,彼此之間是很挑剔的。但眼前這張臉,讓雙城所有的標尺,都融化在了她的豔影裏。這是個極年輕的女孩,留著俏麗的短發,正走在一行人的前頭,與雙城一般高挑的個子,穿一件靛藍色牛仔夾克,露出粉色襯衣的領口和下擺,緊身短裙下,有一雙頂頂漂亮的長腿。飽滿的狸子臉上,一雙烏黑晶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往教室裏一轉,便把所有的目光都黏在了她的身上。這“豔”既驚了大家,她便為自己這點過失,孩子似的低了頭去,露出一種略含抱歉卻更多調皮的表情。雙城想起亦舒筆下的鎖鎖“眼睛沾了夕陽的金粉,寶光燦爛得叫人自慚形穢”,大約便是這樣的光彩。   

直到美人入座,留下一個婀娜的背影與她,雙城才留意到一起進來的還有另外幾人。緊隨其後的中年女子,身材十分清瘦,米色風衣下一襲鴿灰羊絨裙,看來格外典雅。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是雙城前幾日在慶功宴上見過的楊學堅,而走在最後那個,雙城覺得眼熟,直到他走上講台,她才認出他來。  

“各位好,我是江南。”醇和悅耳的男中音,字正腔圓的國語,讓他每一句話聽起來都象是電影對白。這位江先生將自己的名字用粉筆寫在了黑板上,字體之娟秀竟不象男子的筆跡。馬可波羅號的老板突然駕臨,這本身就是個意外,更意外的是,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他講授的內容竟是跟遊船毫不相幹的環保話題。從地球的現狀,講到西方的綠色和平,從他在大陸的旅行,再講到年輕人的生活態度。自打他走進教室,雙城便合上了小說,直起身來……她有一種秘密的本領,擅於在傾聽的時候,凝聚自己的目光,暗暗發力……眼神和悅且專注,總顯得比旁人多一層的理解與同情,經年累月的練習,使她不必張嘴,卻勝過千言萬語。     

可是今天,這個駕輕就熟的遊戲卻難以為繼。江先生渾身上下散發出的那種陌生感,再一次抓住了雙城。她的注意力總是不自覺地停在他微微卷曲的頭發和雪白挺括的衣領上,停在他說話時看似隨意卻又灑脫的手勢上……還有幾次,她的目光悄悄溜到另一麵,停在了那個短發女孩的身上。從側麵打量,那女孩更顯得五官精致。她傾聽的時候,睫影輕顫象迎風的羽毛,花瓣形狀的嘴唇微微張開,鼻尖的輪廓玲瓏得如同工筆描畫,皮膚在陽光下生出淡淡的光華,猶如夏日清早結在枝頭的一顆水蜜桃。對這四麵八方窺探而來的目光,女孩安之若素,象是早就習以為常,全不把自己的美麗放在心上,隻專注望著台上的江先生,忽然嘴角上揚,看似立刻就要笑出聲來一樣,她連忙埋下頭,咬住自己嫣紅的嘴唇,將那個突如其來的玩笑按捺了下去。雙城轉頭再看台上的江先生,正講得朗朗自若,並無異樣。

演講結束,江先生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斜靠在講台旁,再次打量了一圈教室裏的女孩,然後隨便指向其中一個:“這位同學,聽我講了這麽多,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在你的理解中,環保與你個人的關係如何?”那個被他指到的女孩下意識一縮脖子,身體迅速矮了下去,仿佛江先生手裏握著一把槍,她得趕緊閃開,好讓子彈射向別人。江先生開玩笑地把手指移了移,依舊點在那女孩身上:“不要躲啦,不是別人,問的就是你。”教室裏一陣竊笑。那女孩名叫徐曉嵐,本是個憨貨,此時一付五雷轟頂的模樣,摸摸索索半天才站起來,嚅囁著說自己還沒想好。江先生也不為難她,微笑道:“那好,我給你換個簡單點的問題,你一定知道答案。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嗎?”眾人又笑,女孩自己也笑了,報上名字,江先生便揮手讓她坐下了。       

“是不是我的問題太嚴肅?那好,後麵那位同學,請你說說,為什麽來這個培訓班?為什麽想當導遊?”這一次,他點的是米拉。米拉倒不羞怯,直說本想考空姐,可惜視力不好沒考上,所以覺得如果能上遊輪工作,也算當了回長江上的空姐。“那叫江姐。”有人小聲接了一句,雙城見接茬的正是那個短發美人,身邊的中年女子輕輕責備了一句,表情卻並不嚴厲。雙城這才看清那女人五官似乎有些耷拉,臉色微黃,實在算不得漂亮,但舉手投足,眼角眉梢,卻處處顯出優雅。米拉回答完後,江先生也問了她的名字,並說這兩個字很適合米拉,輕快活潑,象一串音符。

正如雙城所料,江先生的目光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身上。“還有別的答案嗎?”他問。雙城知道他在等自己,她甚至隱隱約約覺得他站在那兒講了整整一節課,就是為了最後來問自己一個問題。這個想法雖然誇張,但她卻深有把握,所以更加沉著。她隻是坐著,回望著江先生,揣著她的答案,一動不動。她從他眼中讀到了好奇,與此同時,雙城突然明白了,那種好奇和自己心裏的“陌生感”其實是同一種東西。

“我記得你,在開學儀式上。”江先生這句話,雙城覺得是誇獎。“能告訴我你的答案嗎?”他格外溫和。

雙城站起來,聲音盡量平靜:“有句話我很喜歡,說‘靈魂和身體,必須有一樣在路上,所以,要麽去讀書,要麽去旅行。”江先生笑了,說這位同學的格言真不少。雙城聽出嘲諷的味道,麵上一熱,嘴裏卻不依不饒:“如果想聽,我還有別的格言,可以回答您前麵的問題。”屋裏靜了一下,江先生示意她繼續,雙城道:“您剛才問環保與個人有何關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我想一個人不能完成環保,但是每個人都可以構成環保。當我們把環保變成一種生活方式,那麽它在改變世界的同時,也可以塑造我們自己。付出等於獲得,體驗即是修行。”雙城直視江先生眼中的欣喜,接著又說:“現在我可以回答您最後一個問題了,”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她嫣然一笑:“我叫雙城,《雙城記》那個雙城。”   

天一下子就凍了起來。重慶的冬天,寒氣並不象北方那樣冰刀霜劍,而是象一條條細蛇,從四麵八方的縫隙裏鑽進來,把毒液般的陰冷灌注到人的五髒六腑中去。長江以南沒有供暖,室內似乎比外麵冷得更加蝕骨。觸手所及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冰涼的,都在透過指尖汲取人體的溫度。比冷更冷的,是潮濕。整個冬天,床上的被褥總是濕漉漉的,一覺醒來,雙腳已凍到麻木,連前一晚的夢都是冷的。雙城自小體弱,尤其怕凍。冬天一來,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連同思想全都凝固,既遲鈍又沮喪,整個人蜷縮著,守著烤火爐,摟著暖水袋,象一隻難以動彈的冬眠的動物。

唯有靜融可以避寒。都長成了大人,雙城還是喜歡走路時,將兩隻手塞到靜融的腋窩下,央她夾緊了,好讓自己取暖。兩個人緊擁著走去後校門的幺店子,靠灶頭的桌前坐下,叫一份燉得軟糯的香辣蹄花。拳頭大的豬蹄,在大鍋裏燜足了時辰,盛在盤中隻隻肉香撲鼻,晶瑩粉嫩。雙城說這哪裏是豬蹄,分明是紅酥手黃滕酒的一雙柔荑。兩人乘熱你一隻我一隻細細啃了,連同辣乎乎的湯汁也一並喝下去,從背心那兒冒出一層毛毛汗,這才周身暖和,血脈勻停。 

培訓班勉強拉扯到年底,就無課可上了。好在有個春節,龔老師宣布提前放假,女孩們便一哄而散,隻等年後上崗實習。雙城因為在培訓班耗掉不少時間精力,到期末落下一堆功課,隻好暫時撂開那些萬花筒般的幻想,一頭撲進考試中去。既然混進了大學,家裏便不大管她,雙城的心思是從未放進課本過,隻求每科都勉強及格,就稱心如意阿彌陀佛。剛放寒假,龔老師突然上家來,通知她去一趟儲奇門的環宇公司,說總經理何雲鵬有事找。    

從學校所在的沙坪壩到重慶市中區,自古有兩條線路。一條走上半城,經石橋鋪、大坪至兩路口入城;另一條走下半城,過紅岩村、牛角沱,經上清寺進城。前一條是電車路線,行車本來就慢,加上沿途總堵車,晃得人頭暈腦脹,於是雙城便從校門口上了一輛牛角沱方向的中巴。找靠窗的位置剛坐下,車身一抖,便已出發。     

這條道沿嘉陵江而建,一麵臨江,一麵靠崖,道路狹窄,以至於兩邊的店鋪人家,從車裏就能看個清清楚楚。雙城喜歡那些一閃而過的鏡頭:櫃台上討價還價的商販,發廊裏沒精打采的姑娘,孩子們追追打打,衝過馬路差點被車撞倒,而他們的母親卻氣定神閑在巷口扯著閑話……雙城覺得她仿佛要穿過千萬人的生活,才能走進自己的生活中去。對於她的即將登場,整個城市都是序曲。

窗外的嘉陵江呈現出冷清的灰色,連同岸邊岩石、老樹,裸露出篾條的吊腳樓……整個冬天,這座山城難得一束陽光,總是籠罩在霧氣濛濛的瓦灰色調中,這正是“蜀犬吠日”的緣故,據說也是重慶女人皮膚白皙的理由。

那個時候,化龍橋一帶的街道還都是陳舊的木板房,陡斜而上的長巷,似乎能一直延伸到五十年前。哪怕沒有雨,地麵也總是濕的,背陰的地方顯得更暗,看久了,仿佛有長衫和旗袍身影一閃,讓雙城幻想起那些暗中接頭的地下黨……江麵瘦瘠,河床裸露大半,一道細彎彎的礁石長長地拖在水麵上,好象那裏沉著一個罥煙蹙眉的女人。這樣的風景,是要扯著人的心往下沉的,可雙城總覺得心底有一股氣力,把自己從那水底的女人手裏拔河似的拽出來,脫離這片灰色。

顛簸了一個鍾頭,在人聲鼎沸的牛角沱擠下汽車,然後再擠上另一輛電車,盤旋半小時終於抵達小什字。市中區雙城並不熟悉,每年也就進城一兩次。此刻,她加快步子,穿越在解放碑的洪流中,迎麵而來的洶湧人潮,象城市張開的懷抱,迎接她這樣一個新人。雙城心裏突然有了一種真正的,上班去的感覺。這嶄新的感覺,好象一隻正待投遞的信封,工整地貼了郵票;又好象小時候大人給的紅包,拿在手裏鮮豔整齊,別有一種日新月異,當家做主的歡喜。   

半島上的重慶城,據說當初請道士按五行風水勘測過,照“九宮八卦”的說法,“九開八閉”共造了十七座城門,金木水火逐一命名,取的是“固若金湯,避水防火”之意。“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的兒歌,雙城他們從小就會唱,可幾百年下來,這地方水淹過,火燒過,攻陷過,轟炸過……叢叢磨難,到底一樣都沒躲過。但日子依舊向前,人們拆了界限,不斷擴展城池,城門逐個消失,大都隻剩下地名。儲奇門一帶,開埠時曾有過一段洋行林立,洋樓櫛比的光景,眼下卻隻剩茅簷低小,泥濘吵鬧的菜市民居。雙城往南到了順城街,不用對門牌,一眼就望見灰撲撲的舊房叢中立著一幢嶄嶄新的環宇大樓,樓外貼了一身粉紅的馬賽克,活象下嫁到窮鄉僻壤的一位新媳婦。

何雲鵬的辦公室設在三樓盡頭。相對於他在人前擺出的架勢之大,這辦公室實在顯得逼仄。雙城之所以注意到這點,是因為從一進門,何雲鵬就在不停解釋,這隻是個過渡之所,等樓上馮總隔壁的辦公室裝修完了,他很快就會搬過去。椅子上堆滿了文件夾,雙城隻得在沙發上坐下。何雲鵬說公司選派了雙城兩天後出發,隨自己到外地考察,趕在節前打點一番長江沿線的主管部門,為來年馬可波羅號的試航先拜拜碼頭。“前一段你表現突出,公司決定給你這個機會,出去鍛煉學習。這裏頭很多東西,不是你在學校能夠見識的。”何雲鵬說完,舉頭一笑。雙城望過去,發現這一笑並不朝著自己,而是發射向天花板的某個角落。她忙表態感謝栽培,說這就回去跟家裏商量一下。

何雲鵬聽罷拿起麵前的茶杯,到飲水機上蓄了水,卻往雙城身邊坐下,用手拍了拍她,說了些競爭激烈,機會難得,要懂事之類的話。囑咐完了,手卻忘記拿下來,依舊擱在雙城肩膀上,隔著厚厚的滑雪衫用力往裏捏了一把。雙城一驚,本能地扳直身體,象一根瞬間繃開的彈簧,大幅的動作將何雲鵬黏在她肩上的手震了下來。

雙城往沙發的另一端移了移,同時扭轉身正視著何雲鵬。那張滿是刀刻般的皺紋,卻又異常蒼白的臉孔,此時正朝她詭異地笑著,象一片腐敗的白菜葉子隨著陰溝裏的汙水漂浮過來……那陰溝裏的笑臉被雙城的目光迎麵劈開之後,何雲鵬突然眯上眼,象是遭遇了一道強光,整個人顯出疲憊的樣子,順勢倒在了沙發上。他用手揉捏著兩個眼角,直說自己工作太忙,常常渾身酸痛,真想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來給按摩一下……那陰溝裏的汙水已經順著腳踝漫延上來,激起雙城一背的雞皮疙瘩。她迅速起身道:“何總工作辛苦,請多保重,有同學還在外麵等我,就先告辭了。”何雲鵬先是一愣,隨後向她揮揮手:“那就去吧,讓家裏放心,十來天而已。記著,後天晚上九點上船,朝天門三碼頭,江渝18號。”  

一直跑到解放碑,雙城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悶氣。僅僅一小時前,她還頭頂青天,足踏春風,滿懷壯誌豪情,而眼下,連迎麵而來的人群,都麵目可憎,似乎帶著嘲笑。雙城下意識拂了一下肩膀,好象那片腐敗的菜葉還粘在那裏,一想到何雲鵬的手,她就雙頰滾燙,象狠狠挨了誰一記耳光。回去的路上,雙城推開滿是灰塵的車窗,讓冷風吹著臉,腦子裏的想法才慢慢凸現……如果照實說給家裏聽,估計她的導遊生涯還未開始,已到此為止。身為環宇二把手,何雲鵬竟然如此不堪,那麽這間公司顯然和她幾個月來的夢想相去甚遠。可她轉念又想,馬可波羅號畢竟是真的,和泰那些舉止風雅的“陌生人”也是真的,這場曆險才剛開始,怎麽舍得就此放棄?雙城覺得自己可不是那種溫室裏的幼苗,經不起嚇唬的小姑娘,她不過是遇上一個色迷迷的老頭,這種事情現在有,將來還會有,她必須學會對付。  

到沙坪壩一下車,雙城就找電話亭,撥通了何雲鵬的號碼,告訴他自己正收拾行李,積極做好出差的準備。隻是培訓班還有一位同學,她的好朋友靜融,也願跟隨何總出差,一來爭取寶貴的學習機會,二來兩人路上有個照應,家長才會安心放行。經過下午的會晤,何雲鵬見雙城人雖警惕,但行事說話倒還乖巧,也想對她稍作安撫,便一口答應。放下電話,雙城已經決定對任何人都不再提起何雲鵬辦公室裏那一幕,這第一天上班,雖不漂亮,但話說回來,她到底也未失一分。

上船那晚,大霧鎖江。朝天門碼頭一片混亂,雙城和靜融失了方向,在麵目不清的人群中,兩人緊挽著手臂,左突右閃,用了快一個小時才找到江渝號停靠的地方。枯水季節,輪船吃水不夠,靠不近岸,便從躉船上搭了幾丈長的一條木板過去。那木板不到一尺寬,漸行向上,彼端高出水麵好幾米,踩上去顫得象彈簧。兩個女孩哪見過這個,才走出幾步,雙腳受了彈力,幾乎要騰空而起,盡管木板兩邊兜了尼龍網,但低頭便見渾黑的江水滾滾流淌,在迷霧的夜裏,象一個深淵,望不見底,多看一眼,就會被吞噬進去。靜融是連坐車都犯暈,此刻早已縮成一團,倚靠在雙城背後,半點不敢動彈。

雙城一咬牙,提醒靜融別往水麵看,自己踮著腳試著繼續向前,好不容易挪到橋板中間,船上不知哪個促狹的,望見二人窘相,故意朝水裏扔東西,“噗通”一聲,驚得雙城差點翻下板去。此刻江風正猛,身體這一晃,便似收不住,雙手亂舞起來,眼看就要失去平衡,兩人頓時大叫出聲,船上聽得動靜,才有一個船員過來,攙扶著她們上了船。踏上甲板,雙城經過方才這番,兩腿竟不住打顫,又怕被人恥笑,隻得暗中扶穩欄杆,挺起身來。一問才是因為她們遲到,錯過了登船時間,船上已經收起上客的路橋,隻留這麽一條窄板,供船員出入方便。江渝輪的二副接引了她們,一路走一路笑:“這個東西啊,叫跳板!隻有船上的人才走得,要象武俠小說裏的輕功一樣,點著走,不能踏!老何不是說你們是來實習麽?將來要跑船,就得學會這第一道功夫:走跳板!”

聽說何雲鵬明早才登船,二副把雙城和靜融安排到了四樓的二等艙。當時長航公司行駛於重慶武漢之間的江渝輪大都分四層五等,從髒亂不堪的底層散艙往上,樓層越高,價錢越貴,條件也越好。二等艙裏安置了兩張床,新換的被單枕套倒很清潔。靠牆有一張小桌,一把折疊椅,屋角竟然還有一個簡單的盥洗瓷盆,半身鏡下擱了塊小小的香皂。跟二副道了謝關上門,雙城一頭撲倒在潔白的床鋪上,嘴裏嗚哩哇啦地興奮起來。這還是她頭回離了家長,自己出遠門,睡在陌生的地方。靜融卻顧不上好奇,隻在屋裏走來走去,不停從旅行袋中掏出各種各樣吃的喝的用的東西,又拿一方小毛巾往水龍頭上沾濕了,細細將床沿,桌麵,甚至枕頭邊的牆麵都抹了一遍。雙城舒舒服服地靠在枕上,瞧著她忙碌,問她是不是打算在這兒住下過日子了。靜融白眼說你偷懶還賣乖,雙城被罵了,卻更有一種安穩的愉快。   

一時歸整完畢,兩人吃了靜融帶的點心,清洗一番後,便出門去尋廁所。出得艙來,但見漫天白霧,象一床巨大的被蓋覆在江城之上,隻近處碼頭幾點桔色燈火,當真如幻如夢。兩人倚在欄杆上看了一回,雙城想起老電影裏,江姐也曾站在這坡石梯上,懷揣著她的革命理想。革命的理想,雙城是談不上,但江姐的大衣旗袍,雪白的圍巾,手拎的皮箱,倒一直烙印在她心上,是這塊生養她的粗糙之地難得留下的優雅一筆。說給靜融聽,卻讓她想起中學的時候,雙城總能設法賣掉學校發的電影票,有回放的就是這部《烈火中永生》,她們在電影院外站了半天也賣不掉。總算開演前,有人來問是什麽片子,雙城回答間諜片,這才脫手……一提兩人都笑,從小到大,多少頑皮。

夜深回房熄了燈,雙城在黑暗中仍舊說個不停,一會兒是夜半鍾聲到客船,一會兒是尼羅河上的慘案,直到靜融的呼吸深重起來,她才住了嘴。這一靜下來,耳中聽得船外江水奔流,那一番闖蕩的決心還未出發就添上幾縷鄉愁,當下拿定主意,無論如何,將來都不讓靜融離開自己,天長水闊,至少還有倆人同行。

等一覺醒來,船已快到涪陵,何時起錨出發的,夢中竟全然不知。兩人忙出了船艙去尋那二副,才見何雲鵬正與幾個人在船長客廳說話。何雲鵬打過招呼,便吩咐雙城靜融自去餐廳,說那邊留了早餐給她們,跟著又一抬手,看了眼手表:“叫餐廳添倆菜吧,把中午飯一塊吃咯!”雙城臉一紅,趕緊退了出去。飯後靜融開始暈船,隻得回艙躺下。甲板上寒風刺骨,雙城略站了幾分鍾,胡亂看了一圈,便也縮回室內,伴著靜融休息。好在何雲鵬一上船,便如魚得水遊走在一幹熟人當中,對二人不聞不問,竟沒空打攪,雙城心底方覺安穩。

第二天清早,突然有人捶打艙門,將她們從夢中驚醒。何雲鵬在門外喊了一聲:“快起來,上甲板!”雙城回過神來,和靜融胡亂穿戴完畢便奔去船頭。此時天剛亮,甲板上人不多,夾岸已是崇山峻嶺,山上密林巨石尚不分明,全都籠罩在一層藕灰色的霧靄中。長江象被攔腰一束,驟然收緊,白鹽赤甲之間,夔門的身影猶如披著戰袍的巨人,正漸漸逼近。何雲鵬舉著一部老式像機,讓雙城靜融靠欄杆站好,自己佝僂下身體去瞄那鏡頭……雙城見他在皮風衣外添了條羊毛圍巾,又用一頂絨線帽罩住了稀疏的頭頂,看上去老態畢露,風頭全無,心想這也不過是個老頭,遲暮之軀何以擋路,便迎著烈烈江風,於萬水爭流中展顏一笑。

畢竟有著半輩子的感情,何雲鵬站在船頭,指著前方橫斷江麵的那扇岩壁,大聲對她們喊道:“夔門天下雄!”一時迎風飛沫,激昂不已,但懸崖狹迫處,風聲如雷,直灌雙耳,雙城什麽也聽不清,唯覺人在船中,渺如浪花一朵,隻得隨那洪流奔騰而去,絕無反顧。兩麵山崖幾乎要撞及船舷,初生的朝陽將夔門向東的一壁染成赤紅,江水拍岸,咆哮不止,雙城和靜融並肩站著,象千百年來她們的無數同鄉一樣,於這磅礴無言的畫麵中,一轉眼便離了故鄉而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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