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馬可波羅號
一間沒有冷氣的階梯式小禮堂裏,幾把吊扇徒勞地擰著身體,發出催眠的噪音,底下的人卻感覺不到半點涼意,搖扇子、扇報紙的聲音響成一片。雙城人已經站到了講台上,腦子卻沒完全清醒,悶熱的天氣,讓她感覺有些恍惚。“注意!我要講話了!”她掐了掐手背,給自己提個醒,眼睛開始迅速地在台下搜尋,想找一個可以注視的目標。她擅長演講,從小熟諳此道。目標不能太難看,否則她會笑場,也不要太好看,免得讓她走神。最好是個男人,他們樂意回應她的眼神。對,一個男人。
於是,有一個人映入眼簾,就在前排貴賓席的中間。這是一個陌生人。陌生在他的長相:有點象外國人,瘦削的臉頰,高挺的鼻梁,眉毛眼睛微微上揚,又有點象古代人,古銅色的皮膚在顴骨那裏顯得有些緊繃,嘴唇周圍留著一圈淡淡的胡髭,讓雙城想起那些畫報上的男子……也陌生在他的打扮:酷熱的天,還穿著長袖襯衫,窄腳西褲和綁帶皮鞋,從頭到腳的樣式不僅在重慶街麵上沒見過,就算在雙城常翻的雜誌裏,也絕不會顯得過時……更陌生在他的氣質:周圍的人都燥熱不安,用力揮動著扇子,雜誌,或是一疊報紙,唯獨他隻是安靜地坐著,帶著閑適的表情,仿佛活在涼風送爽的另一個世界……此刻他正望著雙城,連那種眼神也很陌生:既專注又慵懶,既熱情又冷靜,既低調謙和,又高不可攀……坐得滿滿的禮堂內,他仿佛是窗外投進的一束光。
“尊敬的來賓們,老師們……”雙城的嗓音琳琅悅耳,這是她的另一筆財富,她很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聲線吸引人們傾聽。龔老師直到開會前幾分鍾才找到雙城,說是遊輪的投資方正好在學校洽談合作,臨時決定出席這個原本無關緊要的導遊班開學典禮,甚至連校長也一同陪了來。這架勢,怎敢潦草,班主任龔老師馬上調整程序,增加了學員發言的環節,她素知雙城伶俐,點她上台露臉,既爭光彩,又添生趣。
事先毫無準備,雙城隻能動用她的聲音和眼神來引住觀眾,掩護自己放慢語速,好在腦子裏趕緊編寫下麵的內容。“有人說,世界好比一本內容豐富的大書,從不旅行的人,隻看到了這本書的封麵……”之前在別處讀到的話,這會兒恰好派上用場,“那麽我想反過來講,如果從不讀書學習,缺少鋪墊的旅行,也就是換個地方不停走路而已……”雙城說著,目光回到那個“陌生人”的身上,他對她微微一笑,帶著誇獎和鼓勵的味道。剛才因為埋頭打腹稿,雙城錯過了儀式前的嘉賓介紹,她不知道這個派頭十足的人究竟是誰,但他的身份顯然非常重要。
大概因為這人身上隱約的高傲觸動了雙城,她索性把目光鎖定在他臉上,一路朗聲說到:“……能夠把讀書和旅行,甚至將來的職業聯係在一起,這對我們在座的同學,都是難得的機會……”她幾乎是在對他一個人講,全神貫注望著他,釋放著眼中的能量,講的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在他強大的氣場中堅持住自己的表達。
“……接下來還有六個月鍛煉、提升和選拔的過程,那麽請各位把祝福和掌聲留給半年後幸運的我們!”說完這句,雙城鞠躬下台,禮堂裏響起熱烈的掌聲。回到座位上,她感覺白T恤背後汗濕了一塊。身邊的靜融用手肘碰了碰她:“講得真棒!”雙城嘴角一揚,心想不管那人是誰,她都贏了這次較量。
儀式最後總是拍照。一大堆領導嘉賓亂哄哄地彼此拉扯、謙讓,女孩子們站在後麵做布景,雙城個兒高,排在中央。攝影師叫了聲:“注意!往這邊看!”站在她前麵的人,卻突然回頭,正是那個“陌生人”,目光炯炯,三十多歲模樣。“你講得很好,”他朝雙城一笑,醇厚的中音,優雅的國語,聽上去更加陌生了。“謝謝,”雙城剛回答一句,那人便轉過頭去,不再言語。
“說是台灣來的什麽董事,”散場後靜融試著回憶。“樣子有點怪,”雙城笑笑說:“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轉眼就是九月,新生活撲麵而來。
雙城打量著大學班上的同學們,剛剛燃起的熱情不由熄滅一半。那些她一直想擺脫的,與自己格格不入的高中同學,放佛換了一張臉,尾隨她又走進了新的校園。女生們通過寢室聯誼,或根據籍貫口音迅速結成同盟陣營,雙城睡不慣宿舍,仍舊在家住,這就使她和同學之間有了距離,加上她氣質打扮確實和大家存在差異,一沒了靜融作伴,很快便在班上落了單。還好導遊培訓班在同一棟樓裏授課,一有機會,她便串門過去,依舊和靜融坐在一起,心裏大感慰籍。
培訓班收費一千八百塊,為期半年,說好前三個月在學校上課,跟著進星級賓館實習,旅遊公司培訓,最後一個月,也就是來年三月,全新打造的 “馬可波羅號”將由重慶首航武漢,培訓班學員有機會跟船實習,結束後依照表現擇優錄取。在書本、教室、家門口三點一線的漫長生涯之後,這樣的一套計劃對雙城而言,無疑是通向大千世界的一張門票,她想著她的未來,忍不住一陣悸動。
培訓班二十來個女孩中,絕大部分是靜融這樣的應屆落榜生,也有兩三個類似雙城的在讀大學生,放在班裏算是一個點綴。除了英語、粵語和普通話,培訓班還開設了文學曆史課程,正經請了學校的老師授課,無奈過了頭幾天的新鮮勁兒,女孩子們便開始在底下打瞌睡、聊八卦、吃零食,竟沒有一個留心聽講。老師見她們也不算什麽正經學生,便彼此敷衍起來,甚至合上課本,台上台下聊做一團的時候,也是常有。
這般不久,班上又添了兩位男生。一個是經管係鄧主任的親戚,另一個是旅遊公司領導的親戚。聽說兩人來路後,雙城不由心生歡喜,覺得既有關係戶入夥,前途似乎又多了幾分光明。那外省農村來的小鄧黝黑麵孔,人是老實得來隻剩下憨笑。因他是下江人,課堂上一開口,鄉音難改,調門又高,便有促狹的女孩打趣道:“原來不是係主任的親戚,是□□□的親戚!”頓時滿堂大笑。獨靜融因為自己家早先也是從縣城遷來重慶,小時候總被同學取笑口音,便回頭看了小鄧一眼,不作聲響。見雙城正樂,靜融低聲責備說:“人家端端正正的一個人,哪點可笑啦?”雙城回嘴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怎麽看得清端不端正呀?”
另一個男孩何敬東生得鼠相,人是一味淘氣,來了沒兩天,便跟女孩子們打得火熱。打聽他跟公司領導的關係,隻說:“遠房,遠房。”第一天來上課,何敬東眯縫著眼來回一巡視,就往雙城身邊大大咧咧坐了下來。從此,書本便沒打開過,要麽趴在桌上睡覺,要麽一覺醒來換個姿勢繼續趴著,隻拿一對小眼睛直剌剌地盯著雙城看。以往有人敢這樣放肆,雙城是要開罵的,但她想起靜融現在已經有個黃濤追求,自己也不是中學生了,關於自我保護,關於對付男人,她決定練習更多的方式。於是拿定主意,堅決不瞧他。那何敬東畢竟年少,才半天就憋不住了,開始手舞足蹈模仿周星馳向雙城耍寶,這下雙城放了心,知道還是個小孩,才肯跟他玩笑。
開學不久,雙城害了幾天感冒,等再去培訓班的時候,見身邊的座位空了出來,坐下一打量,發現何敬東已經挪到了教室前方,用同樣的姿勢斜趴在桌上,正逗得身邊一個女孩咯咯發笑。那女孩十分眼生,紅撲撲的桃心臉上長著一對飛鳳眼,雖未施脂粉,卻有一種天然的鮮豔。聽靜融講是剛剛插班進來的新人,名字挺俏皮,叫做米拉。
課間學員們湧到校園服務部買零嘴吃。何敬東看雙城回來,忙上前噓寒問暖,見她不搭理自己,便鬼鬼祟祟湊近道:“那個新來的,我替你打探過了,以前學跳舞,沒讀過什麽書……真的,缺乏內涵!”見雙城憋不住笑,何敬東這才心花怒放,又添油加醋八卦了一番。
米拉南京人,父母一早離異,跟著戰旗文工團退役的母親,改嫁到重慶,因和繼父的孩子打架,早早被送去藝校習舞,算是女承母業。米拉舞雖跳得好,無奈個子長到一米六就再無動靜,藝術生涯前途渺茫,再練下去也就是個伴舞,與主角無緣。誌向一滅,她打包回家閑了半年,工作不肯找,戀愛倒是絡繹不絕。近來相好上一位英俊的交警,小夥子啥都不錯,就是身邊多了個老婆,三曹對案好一番撕扯。家裏見鬧騰得不象樣,又打聽到這個導遊班,便趕緊把人送了過來,指望以後上船工作,可以斬斷孽緣。
米拉人很活潑,見雙城出眾,常拉她下課一起走。聊起來才發現兩家很近,隻是米拉長住藝校,先前不曾遇見過。米拉比雙城大兩歲,因個子小巧,人又嬌俏,走在一起倒是長幼難分。不出幾日,她索性攆走何敬東,自己搬來挨著雙城坐,雙城每日耳中的故事便從周星馳的喜劇換成了米拉和交警的愛情劇。
米拉好客,邀了雙城幾個到家玩。外麵看去和雙城家類似的樓房,室內裝修卻大不一樣。腳下鋪著光滑的瓷磚,窗簾是酒紅色金絲絨,長長地垂到地上,屋角還有一架鋼琴,琴蓋上擺著一幀米拉母親的舞台照,母女倆眉眼相肖,但母親的氣派卻比米拉高出不少。
米拉自己的房間裏,床鋪、家具、連同牆壁清一色刷成粉紅,櫥櫃裏堆積如山亂七八糟,門一推開,繽紛的衣裳直往下掉。有人問米拉,這麽多你穿得過來嗎?米拉笑:“我就是愛買,錢不花也會過時的。”雙城想米拉說的大概是她當官的繼父的錢,再看那滿目霓裳,覺得統統是米拉少小離家得到的賠償。米拉床上擺著一隻巨型的玩具熊,個子幾乎比她大。米拉靠著它聊天的時候,總拿眼睛瞟它,似乎裏頭藏著個人在聽她說話。一問,果然是交警送的,代替他與她日夜相伴,同床共枕。女孩們說笑大聲些,米拉便被母親叫去隔壁,回來時手裏多了一張百元大鈔,說她母親身體不適,沒法下廚款待各位,讓米拉帶大家去餐館多點幾個愛吃的菜。雙城明白是嫌打攪,連忙起身告辭,米拉也不挽留,喜滋滋地把錢卷起來,往口袋裏一塞,眨了眨眼道:“托你們的福,我正好想添一個包!”
說好年底舉行的馬可波羅號下水儀式,突然通知要提早。隻剩一星期準備的時間,龔老師趕緊帶來服裝廠的人給大家量尺寸做衣服。圖樣上看,導遊製服介乎於船員和空姐之間,比後者款式保守些。米拉不樂意,攛掇了幾個好事的,纏著要改設計,這裏怎麽短一點,那裏怎麽緊一些,爭得不亦樂乎。
製服的事才剛消停,公司那邊又請來一位美容導師,從儀態,發型,到化妝,教了大家整整一下午。示範化妝的時候,導師往眾人臉上掃了一圈,挑中靜融來做模特兒。半個小時後,靜融整個人煥然一新,變得光彩奪目,比平日漂亮太多。眾人嘖嘖稱奇,圍著靜融使勁誇讚。雙城猜想化妝師為了彰顯技巧,總需得一張平淡的麵孔,才好揮毫潑墨,點石成金,當下便不計較。
倒是靜融頭一回得到那麽多讚美,下課後走在校園路上,也是惹盡目光,不免心中驚喜。待回到家,趕忙將自己關進房間,舍不得洗臉,隻站在穿衣鏡前反複欣賞,不禁拿鏡中的自己跟雙城做了一番比較……末了,她覺得自己生得並不比雙城差,模樣上至少各有千秋,至於雙城的引人矚目,多半是因為她更愛打扮罷了。
跟著她想起黃濤來。那次拍照之後,他們又見過兩回,一次為取照片,一次是黃濤非要請兩人吃飯答謝,每次自然都有雙城在旁。再後來,黃濤借故私下去找靜融,她沒敢跟他單獨出去,隻在家門口站著閑聊了兩句。對於黃濤,靜融自問並沒有象想象的戀愛那樣心旌蕩漾,但他的殷勤還是讓她相當受用,尤其每次跟雙城在一起,他特別的關照會讓靜融於普通好感中更生出一種知遇之恩來。她想她強於雙城的地方,黃濤一定都有看到。
靜融的另一層考量是黃濤學校家屬的身份,雖說他性情閑散,有些不務正業,但將來在學校謀份體麵的工作,還是不成問題的。那麽跟黃濤在一起,靜融想自己也會成為校園的主人,十八梯的這段路,她才算爬到了頭。
這一晚,靜融心事繾綣,難以成眠,她覺得參加培訓班這一步沒有走錯,之前她年紀小,膽量更小,總是縮在雙城身後,才會顯得平庸。如今就要踏入社會,大家機會是均等的,她隻要留心一點,勇敢一點,就能慢慢站起來,不再被什麽人遮擋住。
重慶夏長而秋短,從烈日當空到冷風蕭瑟,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下水儀式頭兩天,落了場綿長的秋雨,當天雨是停了,天氣卻格外陰冷。女孩子們興致雖高,卻不得不在精心設計的製服裏頭,忍痛塞進一件厚厚的毛衣。在教室等到快中午,學校才撥出一輛校車,載上龔老師帶隊的學員班,往郊外造船廠而去。顛簸了大約一個小時,下車再由船廠步行去河灘碼頭,雨後一路泥濘不說,江邊的冷風吹得女孩兒們披頭散發,臉青麵白。河灘上一片空曠,並無半點遮擋,冷風拚命地從衣領袖子直往裏鑽,幹等著身體的熱量一點點被消耗,船廠和公司的領導卻都沒有出現,大家隻得縮頭聳肩擠做一團,後悔沒有把製服做成羽絨外套。
幻想過無數次的馬可波羅號,此時就泊在江邊,矗立眼前,與雙城的想象有著天壤之別。那隻是一堆剛剛縫合在一起鏽跡斑駁的鋼板,象廢棄的大廈,擱淺的鯨魚,或者一隻折翼的巨鳥,頂著陰雲密布的天空,在等待死亡。從這座龐然大物身上,雙城看不到半分喜慶,倒感覺出一種懾人的蒼涼。
大概是天氣的關係,抱怨不安的情緒象冷風一樣在女孩們當中穿行。米拉從幾個消息靈通人士中間擠回雙城身旁,帶著憤怒宣布到:“她們說今天這儀式搞不成了!環宇公司的馮總和台灣的什麽董事鬧起來啦,到現在皮還沒扯完,倒讓我們杵在這裏做道具,吹西北風!”
後來的一段日子,傳聞越來越多,雙城才慢慢拚湊出整件事情的輪廓。這環宇公司的老板馮誌凡據說是國民黨抗日名將之後,受統戰照顧,被安置在重慶政協。此人雖秉先輩遺風,生得一表人才,可惜先天心髒帶疾,常年浸泡在藥片和書本之間。近來世風有變,一班喝茶看報混日子的同僚紛紛下海,乘著本地經濟尚處在管理無序,機會遍地的窗口期,個個撈得盤滿缽滿,馮誌凡這才從故紙堆中醒來,想起自己的姓氏血緣就是天賜的商機,當下提筆研墨,在各個報刊上,給自己攥寫了幾篇蕩氣回腸的家史傳奇,然後再拎著這些文章主動出擊,拜訪了一圈大小衙門,憑借在機關多年積累的手段,幾經努力也攢下不少人脈關係。時機成熟後,馮誌凡辭掉鐵飯碗,經人介紹,接手了儲奇門一家瀕臨倒閉的船運公司,改名“環宇”。
適逢三峽工程截流在即,港台旅行社為開發內地資源,紛紛打出“告別三峽”的旗號,宣傳說一旦截流,山河巨變,古跡難保,“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景象將不複存在……遊輪生意因此快速升溫,投資馬可波羅號的“和泰”公司,雖注冊在香港,資金卻來自台灣,董事們初到重慶考察,就經一位負責招商引資的市長牽線搭橋,結識了名門之後馮誌凡。雙方一拍即合,決定打造遊輪,開辟市場,乘著這股旅遊熱潮,大幹一番。
看上去渾然天成的一樁美事,臨了卻風波乍起。馮誌凡心弱膽不弱,麵對從天而降的這筆巨款起了覬覦之心,為免和泰將來拋開自己,獨霸收益,他先下手為強,另起爐灶,悄悄造起了第二艘遊船。於是台方源源不斷的鈔票便被他分流去灌溉了自己的私田。此事最近被和泰發現,雙方立刻翻臉,差點鬧上法庭。牽頭的市委領導擔心樣板項目砸鍋,連忙出麵調停,特批貸款填補了虧空,雙方才又回到談判桌前。
事已至此,和泰方麵隻得接受了折中方案:兩艘船同時打造,馬可波羅號繼續由台方控股,另一艘王朝號則由馮誌凡當家,未來獨資變合資,進行二合一的統一經營。這樣的破鏡重圓明顯是讓馮誌凡撿了大便宜,但和泰前期的投資已經化做萬噸鋼材,正在河灘上飽受風吹雨淋,再拖下去,恐怕會變成一堆廢鐵,強龍難鬥地頭蛇,台方隻得咬牙切齒一碰杯,咽下了這個啞巴虧。
又過了一陣,天色愈發暗沉下來,河灘上淅淅瀝瀝飄起了細雨。終於廠房裏出來一個人,說儀式改到室內進行,將凍得發抖的女孩兒們帶回了工廠。裏麵已經拉起一道橫幅,寫著“熱烈慶祝……順利成功”的字樣,橫幅下放了一把麥克風,環宇公司的二把手何雲鵬作為唯一出席儀式的公司領導,戴上老花眼鏡,對著稿子將遠大抱負,宏偉藍圖的話念了一大通。
何雲鵬,萬縣人,十幾歲就上了船,在長江航道上來來往往跑了幾十年,從鍋爐工到最後成為輪機長、船長,跟沿途各港務局,甚至各條船上的人馬都混了個稔熟。年近花甲,方才棄舟登陸,找人攢了間公司。沒怎麽念過書的何雲鵬先是收羅了幾條小船跑跑貨運,可惜經營無方,才兩年就支撐不住,眼看要關張,卻天上掉下個馮誌凡,接手了公司。何雲鵬認了點小股,便退居其次成了環宇總經理。
發言完畢,有人端出相機,圍著何雲鵬和女學員們劈裏啪啦拍了一通照,儀式就算結束了。何雲鵬一甩他的黑皮長風衣,登上吉普車絕塵而去,前後不過半小時功夫。雙城想,就為這,她還跟學校請了一天假,正覺窩火,卻聽環宇公司的人過來說同學們今天辛苦了,一起去吃個慶功宴暖暖身吧。聽說有飯局,女孩兒們一時忘了抱怨,推推攘攘的又上了車。
吹了這半日冷風,加之路上顛簸,靜融暈起車來,鐵青著臉,緊蹙著眉頭。雙城見何敬東和米拉她們打情罵俏吵鬧不堪,忙扶靜融到後排坐下,接著又去開窗,這才發現玻璃卡死在窗框裏,根本拉不動。不巧前麵堵車,司機連踩刹車,靜融再也忍不住,一低頭嘔在了座位下方。相鄰的幾個女孩嫌氣味難聞,趕緊都移到了前邊。靜融最是要麵子的人,一邊惡心暈眩,一邊羞愧難當,隻把兩眼緊緊閉上,額頭冷汗涔涔,直要死過去一樣。雙城四處翻遍,卻找不到什麽東西可以遮掩,忽見那黑麵孔的男生小鄧,拿著一疊報紙,從車廂前頭搖搖晃晃走了過來。他讓雙城將靜融扶到一邊,自己挽起袖子,埋頭把地上的穢物清理了幹淨。過會兒,又不知從哪兒找出兩隻塑料袋和一瓶礦泉水遞給雙城,羞羞怯怯叮囑道:“不要讓她吹冷風。”雙城擰開瓶蓋,把水遞給靜融,附在她耳邊悄聲說:“這回可看清了,確實還算端正。”
車在解放碑附近兜了一圈,停在魯祖廟的龍閣酒樓前。看靜融難受,雙城扶她在門口略站了幾分鍾,待進去看時,培訓班的人已經坐了滿滿兩桌。龔老師揮手叫雙城上二樓,這邊小鄧也起身讓靜融入座,自己往別處再去搬椅子。
二樓麵積不大,就隻一間雅座,裝修比樓下堂皇許多。雙城剛進門,就被何雲鵬叫住:“這個同學我有印象,上次在大學演講過,是叫雙城,對吧?”雙城忙點頭:“是的,何總。”何雲鵬用筷子一指對麵說:“雙城,你坐到楊先生旁邊去,我們這位楊先生是斯文人,跟你們大學生有的是話說。”雙城見對麵那人三十六七歲,細白臉皮,頭小麵窄卻戴了一付大大的寬邊眼鏡,似乎整張臉都被藏了起來,連表情也看不清楚。這楊先生仿佛沒有聽見何雲鵬的張羅,也沒注意到身邊坐下來的雙城,隻拿著個黑色記事本,不停翻看著什麽。
“楊先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席上有個身形肥碩,頭發油膩的大胖子見狀便說:“人家大學生美女都坐半天了,楊先生也不給照顧一下。工作不要帶到飯桌上來嘛,香港同胞敬業,咱們都知道,可這過了頭就是不解風情啦!”雙城聽聞忙取過桌上的茶壺,先給楊先生斟了一杯:“楊先生從香港來,是貴客,那我敬楊先生一下,歡迎光臨重慶。”眾人便起哄要他們以酒換茶,結交一下,雙城正推脫不過,楊先生放在桌邊的水壺大哥大突然響了起來,他抓起電話,略帶誇張地大聲“喂——喂”著,走出了雅間。那朱胖子見楊先生不給大家麵子,鼻孔裏哼了一聲,便轉身去和旁人調笑。
雙城細看這屋裏兩桌人馬,除了下午在船廠露過麵的何雲鵬和朱胖子,還有坐在他倆之間的米拉,別的人多一半自己都不認識。男人們的衣著和派頭將身份高低標得清清楚楚,她隻懶得理論,倒是注意到桌上有幾個陌生女孩,年紀與她相仿,妝扮頗為時尚,與頭頭們嘻哈打笑,混得很熟的模樣。那幾個女孩因見雙城端莊,忖度她以大學生自居,便不大服氣,說笑起來愈發放肆,透著示威的含義。其中有一個風頭最勁,豐滿雪白,唇邊有顆顯眼的美人痣,胸前兩隻乳房大得不成比例,講話時總斜睨著眼睛,有種醉意朦朧的風情。別人邀她喝酒,她一概來者不拒,才一會兒功夫,少說也幹了三兩白酒下去,加之嘴上潑辣伶俐,讓人不由想起龍門客棧的金鑲玉。
“朱總今天這是怎麽了?不就一杯酒嘛?能跟我們女孩子磨嘰上半天。上次在會仙樓的雄風都哪兒去了?”那女孩此時正舉杯盯著朱胖子不放。姓朱的一甩頭,兩頰的肥肉跟著直抖:“哎呀陶沙,你還敢跟我提會仙樓?上次你跟小葉兩個壞娃兒串通起來,拿雪碧哄你朱哥有沒有?你趕緊給我自罰三杯再說!”那叫陶沙的女孩,睨眼笑道:“什麽意思啊朱總?葉丹在,你就千杯不醉,我一個人敬你,就不給麵子啦?”別的女孩也跟著起哄,這個說:“朱總要是不跟我們每人幹一杯,那就是承認自己偏心!”那個又道:“要不朱總,我們現在就打個電話給葉丹,讓她過來親自敬您如何?”朱胖子打著哈哈岔話道:“呃對了,小葉今天為什麽沒來?”陶沙一癟嘴:“不是你派她去給江董當助理嗎?怎麽倒問起我們來?”朱胖子擺手道:“怎麽是我派的呢?人家那可是馮總特別推薦,江先生欽定的助理。你不服是不是?哈哈!不過真要由我來派,我就派你陶沙去!你看,這酒要是喝好了,咱們環宇跟和泰之間,就啥子問題都擺平了,是不是啊楊先生?”
這楊學堅是和泰公司應法規需要,在香港物色的一位常駐代表,頂著法人頭銜,負責財務監理和日常聯絡的事項,來渝剛滿一年,眼下重慶話隻能懂個大概,猛聽得別人提他,忙操著港味十足的國語回答:“這個,朱先生剛才不是還說嗎,喝酒歸喝酒,飯桌上不談公事,不談公事啊。”
龍閣的川菜做得地道,雙城難得上回酒樓,一邊打牙祭,一邊看熱鬧,等吃得差不多了,想起自己第一次參加公司應酬,太過寡言也不好,瞅見楊學堅為人還算禮貌,便側身問他:“楊先生來重慶,能吃得慣辣麽?”楊學堅方才因不爽朱胖子匪氣,順帶怠慢了雙城,正心有歉意,見她搭話,忙接茬兒說起自己剛來重慶的時候,因為一頓麻辣火鍋進了醫院的事情。雙城關切了幾句,順勢又聊到香港……兩人於是你來我往,總算都在飯桌上找到了棲身之地 。
雅間裏擺設了一套卡拉OK,那朱胖子多喝了幾杯,甩開陶沙她們,操起麥克風,悲悲切切地唱了起來。眾人起哄叫好,碗盤筷子亂敲一氣,他愈發來了勁,將麵粉口袋一般的身體在吧台椅上扭來擰去,嘴裏殺豬似的叫喚個不停。雙城鮮見這般場麵,隻當一出活劇,倒看得十分有趣。正鬧著,馮誌凡突然來了。雙城見他身材瘦高,整個人包裹在一件長風衣裏,手中拿一方格紋手絹,不停掩麵咳嗽,隻從眼鏡和手絹之間打量眾人,很有一種陰沉沉的懨氣。他身邊跟著個表情跋扈的女人,一張臉抹得猩紅煞白,豔麗中帶著殺氣。眾人起身讓座,馮誌凡擺擺手仍舊站著,隻跟何雲鵬朱胖子點了點頭,說才和台灣董事在酒店開會,結束後順道過來打個招呼。說罷朝大夥兒一揮手,便轉身下了樓。隨他而來的女人昂著下巴向朱胖子吩咐:“對了老朱,馮總說談判了這幾天,也該請人放鬆放鬆,公司在‘僑王’訂了間房,馮總嫌鬧,就不去了。你這邊帶幾個人過去陪陪,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朱胖子忙命人結帳,一邊向幾個女孩招呼道:“聽到沒有,僑王夜總會啊,公司應酬哈,都去,都去,不許缺席!對了,米拉你們倆也去見識見識,全方位實習嘛!”雙城看時間不早,正尋思下樓跟靜融回學校,聽他點到自己,又不免好奇心起。九十年代初的重慶,夜總會還是一個新鮮的名詞,雙城很容易便把它跟電影小說裏的場景聯係在一起,既隱藏著危險,又意味著刺激。身旁楊學堅這時突然插話:“剛才江先生打過電話,說讓她們女學生都先回去,不要耽誤明天上課。”朱胖子也不堅持,隻跟陶沙幾個鬧哄哄地出了門。楊學堅臨走,從皮夾裏掏出兩張大鈔,遞給雙城和米拉,隻說是江先生叫她們路上小心,讓拿這錢打的回去。雙城才要推辭,米拉卻一把接過,道聲謝謝便扯著雙城下了樓去。
樓下兩桌早吃得杯盤狼藉,靜融臉色好了許多,正和小鄧挨著說話。米拉一坐下,便開始傳達樓上的八卦,據她所知,樓上那幾個女孩是公司半年前在旅遊職高挑選來的一批導遊,台方看過不大滿意,隻留下三五個拔尖的,才讓環宇聯係學校,重又招了雙城她們這批。
雙城來不及使眼色,米拉就已經把那張鈔票掏了出來。雙城覺得這雖是自己掙到的第一筆錢,但到底有些來路不明,當著旁人不願多提,便岔開話頭問到:“對了米拉,到底誰是江先生?老聽他們提。”米拉一挑眉毛:“我也不知道,你管它江先生海先生呢,發獎金的,就是好先生唄!”
回家的車上,累了一天的女孩兒們互相依偎著打起了瞌睡,車廂內難得安靜。雙城想著口袋裏那一百元能夠買到的各種漂亮東西,著實興奮不已。高興完了,她還是決定把這錢交給家裏。她覺得自己和米拉理當不一樣,她把這種不一樣歸結為理想。雙城的理想僅管毫無根據,卻常讓她自命不凡,昂揚激蕩,因而她的眼中,也就有了一種格外的清和亮。(待續)
【掃碼訂閱微信公眾號:周遊喜相逢】全書已完稿,定期更新,謝謝轉發!
這是我從前在BBS上的一個網名,順手就用了。
雙城可能是指她性格天枰的兩端吧,理性和感性。也可能是她女性情感上的柔弱 VS 自我意識的覺醒……
應該是前線文工團,我大意了,戰旗是錯的。米拉真有其人,因為年代久遠,我在回憶的時候肯定把名字弄混了。這就改正去!多謝你的認真閱讀和提醒。
18年底,我去了一趟南京參加活動,前前後後呆了十幾天,刷新回憶之餘,增添了許多感受,盼有機會和你分享。
跟讀你,看這雙城是指哪兩個城,一個是生她的重慶囉,,我是俗人,要對號入座。
看見一個南京人,母親戰旗文工團退役。去網上核實了一下,原來是成都的文工團(南京的那個部隊文工團叫前線)。
許久不見,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