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提心吊膽地躲過數日,八國聯軍終於從京城退兵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小方子這天沒亮就出寺,城裏城外街頭巷尾地打探了一整天,帶回來的卻是更糟糕的壞消息。“師傅,不好了!清兵現在又反過來捉拿義和團的人了!我在城門外麵看到官兵一個個地查口音呢!凡是山東口音的都要抓起來!怎麽辦呀師傅?”
鍾淩環視四周,那五六十名散坐在廟裏待命的雜牌兵,十有七八操的正是山東口音。大鍾寺是皇家物業,再躲在這裏,勢必要連累到老方丈他們,事到如今,不可能再回京城內尋活路了,回山東更是凶險,隻好帶他們往南方逃難。主意既定,他一刻都不敢耽誤,令小方子和幾個當地人,當晚就回到武館的地窟,把剩下的糧食趁夜全搬回來,散給大家當路糧,第二天天未亮就出發離開。
小方子回到武館,見到燒成黑碳一片的廢墟,淚水止不住劈裏啪啦地直往下掉。他不知道地窟入口在哪兒,天又黑齊了,拿個火把急得直兜轉。突然聽到有人驚喜地喊道:“小方子?真的是你嗎?你小子還真活著,太好了!”小方子一聽,正是三師兄的聲音,喜得跳了起來:“三哥您人呢?咋光聽到喊呢沒個影兒?您嚇人啊?沒見我想你們都哭了嗎?媽的你們都快出來呀!”
話沒說完,有人在他背後猛捶一拳:“快哭呀!爺可沒聽夠!”小方子回頭一看,正是三師兄齊敏,又驚又喜:“您這是人是鬼?二師兄七小弟他們呢?”齊敏也很激動,擁著小方子的肩膀:“好啦別哭啦,咱都還沒死呢。。。多虧了咱師傅神機妙算,咱們躲在那地窟裏逃過一命,出來後又怕別人來偷糧,又想念咱師傅,就輪著每晚在這兒值夜。你不是老早就溜了?又要逃命啦?黑燈瞎火的回這兒哭個什麽鬼?你小子甭怕,誰敢欺負你,咱師兄弟們去打他個落花流水!”
小方子噗嗤笑了,把前後情形都說了一遍。齊敏這才知道師傅安好,還有了更多的追隨者,當下也很高興!“咱們肯定都想跟著師傅走,可是家裏的老人小孩咋辦?你回去跟師傅說,一到了南方就給咱捎個信兒,等咱們把這邊事情了了之後,就投奔他去!”當下幫助小方子把剩下的幾袋糧食都搬了出來,可是小方子執意要留下一袋。“哥,你們拖家帶口的也不容易!咱們回頭見!”二人互道珍重,忍淚告別。
那邊廂,鍾淩和老方丈,也在揮淚告別。他早把老人看作是自己至親的人,今日一別,從此天南地北,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如此一想,泣不成聲。
老人卻早已參透了生死離別,處之泰然。他說:“少爺,不必難過。佛俗兩重門,入得道門,四大皆空,寵辱皆忘。可是出了這道門,就要拿得起。。。老僧看著你長大,成人,知你雖修得文武大才,卻素無大誌。如逢盛世,庸碌一生,倒也遂了你父母的心願。可偏偏你生逢亂世,又天降大任,此乃天意也。你也隻好順應天意,握形以度,從容麵對。渡己渡人,幫助蒼生免於不必要的殺戮,也算是福址一件,你的父母也會高興的。”
鍾淩哭著跪倒:“謝謝前輩諍言!晚輩愧對父母師傅,沒有學會別的才能,隻略懂一些逃生的辦法。平生大願,確實隻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今日一別,還請前輩多多珍重,我一旦覓得機會,一定會回來探望您!還請您為我失散已久的妻兒祁福,今生如能與他們再見一麵,晚輩當無憾矣!”在老人麵前叩了三個響頭,抹淚而別。
等小方子他們回來之後,他把隊伍分成六支小隊,沒有山東口音的人員留在寺裏護院,打獵種菜自力更生,不到萬不得已不許撤退,無論如何也要保得老方丈他們,以及永樂大鍾的平安。其他的人,每隊各選出一個小隊長,大家分散行動,以標記暗號引路會合,目的地為廣東佛山。鍾淩以前在那邊開過武館,尋思著或者能找到徒兒們的幫助。小方子本來要留守寺院,可是他死活不要離開師傅。鍾淩覺得他靈活善說,說不定能幫忙問個路什麽的,也就允了。
等走到路上,卻發現南行不易,沿途早已被逃難的人們洗劫一空,饑民不絕,十屋九空,田野荒蕪,還要不時應對官兵和各路劫匪的攔路槍劫,走走停停,一點都不順暢,口糧又日漸空虛,鍾淩不禁心急起來。這時隊伍中有人獻計道:“莊主大人:老莊主沒死之前,不時念叨他在上海多有麵子,那裏又如何繁華盛景。那咱們不如先去上海?聽說現在還能走海路,可以一路南下到廣東呢。”
鍾淩覺得此計甚妙,於是調整方向,往上海走去。此時已過立冬,天氣漸冷,越往東走,清兵的把守越發鬆懈,基本沒有遇到什麽阻礙。他們以為碰到好運,卻不知此時的“東南互保”已全麵展開,兩廣總督李鴻章,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暗地裏與他們地盤內的各國洋人們達成默契,合力把庚子之亂擋在長江以北。江南原本就比較富裕,現在又免於戰亂,尤其在華洋雜居的上海一帶,商鋪食肆林立,外灘風光迤邐,與慘遭炮火蹂虐的北京城相比,無異是盛衰兩重天。
鍾淩他們灰頭土臉地逃難到了上海,一時之間也沒有去處。上海碼頭此時幫派林立,龍蛇混雜,都想招兵買馬擴大地盤。鍾淩和他手下的山東大漢們,忠厚能幹又聽話,很受各路人馬的歡迎。可是鍾淩不想惹事,隻想賺點盤纏早日南下,於是談定一家出價最高的商行,每天在碼頭裝貨卸貨,又在江邊野地找到一間廢棄的破爛倉庫,把屋頂和門窗修修好,抱來暖和的被褥,棲身之處也就搞定了。他們打了快一年的亂仗,九死一生,現在終於有瓦遮頭,有食裹腹,都不想再奔波了,心裏都暗暗希望鍾淩就在此地安居。
轉眼又過了月餘,新年轉眼要到,碼頭的活計越發繁忙。這晚收工遲了,鍾淩領著十來個弟子,推著幾車散貨回商行,順便要結算一個月的工錢。此時還沒到點燈時辰,巷子裏的光線十分昏暗,大多數的商家都已經關門上鎖,鍾淩生怕那商行老板也快要關門,就領著一隊人急跑,猛然間聽到幾聲槍響,之後一聲斷喝:“叛賊跑什麽跑?快快停下!你們被官兵前後包圍了,不想死就趕快投降吧!”
鍾淩和小方子心裏一突,心想這幫陰魂不散的官兵怎地又纏上來了?鍾淩幹脆停下腳步,想看清周圍情形。此時兩個玄衣人飛快地跑過他的身邊,一個明顯受了傷,被另一個人架著飛跑。鍾淩此時鬆了一口氣,打手勢讓弟子們退到街邊,看樣子官兵要追的是這二人,與他們無關。
官兵果然在窄巷的兩頭都步置了兵馬,還扛上了洋槍。那二人見衝不出包圍,隻好跑回頭,想在巷裏的店鋪裏突圍,可是家家都已大門深鎖,除非能跳上屋頂,或者躲進地洞,鍾淩實在想不出他們還能有別的辦法可以逃生。顯然官兵也是那樣想的,他們也不急著開槍,隻一步一步地前後夾攻,縮小包圍圈,想把他倆活捉回去交差。
說時遲,那時快!卻見那個沒有受傷的高大漢子把傷者抱在懷裏,一步跨上鍾淩對麵的石墩,來了一招鷂子翻身,落在屋頂,把傷者往外巷一推, 用粵語沉聲道:“福少快逃!我來掩護你!”那傷者拉著對方的胳膊急道:“麥哥一起走!”那高個子道:“我一個人沒事的!叫文哥和你阿韶嫂千萬別回來!我脫了身就去找他們!”再不打話,把對方推下對牆,自己卻輕飄飄地跳回敵陣。
鍾淩聽得懂粵語,又站得近,一聽到“阿韶”二字,腦袋轟地一聲開了炸,此時也顧不得許多,隻想把官兵打跑,抓住那高個子問個分明。於是急嘯一聲,右手前後做了個手勢,小方子和另一個領隊瞧得明白,各自帶了幾個人在巷子兩頭堵住清兵的退路,拿著手中的扁擔和官兵開打。他們早就憋了一肚子氣,這些日子更是扛包練得氣力大增,這下子打得特別痛快。鍾淩也跳到巷子中央,和麥哥一人一邊,和官兵巷戰。他們避開洋槍,用的都是最淩厲迅猛的近身搏擊術。麥哥的南拳和西洋拳一向稱霸街頭,此刻為了脫身,出拳更是凶狠毒辣,拳拳奪命。鍾淩的武術路子南北兼容,又自創了好些招式,可多是為了自保而不是用來殺人的。唯此刻心中焦急,不知不覺也就加了重手,也是殺招頻出,片刻就把對方多人擊倒。二人一邊打一邊觀察對方,心裏都在暗讚對方功夫厲害!小方子從未見過師傅的街頭實戰,此刻見他騰挪跳躍,閃臂飛腿,勢不可擋,直接看懵了,擱平時早就要鼓掌高聲叫好了!可現在大敵當頭,唯有忍著不語,專注用手中的扁擔打掉官兵的長槍。
雙方混戰了好一陣子,清兵頭目見二人近身纏鬥,越戰越勇,心中大懼,尋了個機會溜到巷邊,向空中鳴槍求救。
槍聲一響,麥哥就知道此地不可久留。於是跳出敵陣,翻身上了屋頂,對著鍾淩抱拳道:“謝謝壯士們舍命相助!咱們後會有期!”話音未落,已跳下牆不見人影。
鍾淩呆了數秒,這才想起自身的危急,於是長嘯一聲,眾弟子們立刻收手,或飛跑或翻牆,片刻就走了個精光。那幫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清兵,本是奉了密令來抓兩個漏網的革命黨的,不想卻碰上這一隊奇兵,犯人沒抓著,還損了兵,真是倒了大黴了!
原來麥哥他們在阿文的領導下,十月在廣東惠州舉行第二次起事,本來隊伍已發展到有二萬人強。可是到了起義的日子,在日本購得的物資槍彈卻被日方扣在台灣沒法運出,起義最終失敗,多人犧牲。一萬多人隻好流亡海外。起義的頭號人物不幸犧牲,麥哥則一路掩護著二號人物福少逃跑到了上海,準備登船去日本,可不幸遭到叛徒出賣,被清兵發現圍堵,差點脫不了身。
麥哥後來回想起那場暗巷激戰,連呼好彩!他一個人雖則可以翻牆逃命,可福少身上帶有海外人員的秘密聯絡名單,如果被清兵抓到,後果不堪設想!當時他跳回敵陣,就是要纏住敵人,生怕他們散出兵力去追福少。強敵當前,如果不是那位義士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前後夾擊打潰官兵,恐怕他和福少當晚都是凶多吉少!可那高瘦漢子什麽來曆?身手可真好!麥哥當時本想問他姓名,又怕被清兵聽去,才止住沒問。不過隻要是江湖中人,他遲早都能打探出來的!
鍾淩和眾弟子怕被敵人追蹤,兜轉到了打更時分,確信徹底擺脫了清兵,才敢回到江邊住處。小方子等人興高彩烈,跟沒有在場的弟子們繪聲繪色地講述當時激戰情形。鍾淩卻是心事重重,一言不發。
等大家說累了,準備去睡了,鍾淩終於發話:“官兵遲早會找上門來。明天一大早,咱們拿到工錢之後,立刻買船票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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