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和三年困難時期

初中和三年困難時期

 

我初中的曆史就是一段饑餓的曆史。初中的三年,每天都和“吃”和“餓”聯係在一起,許多的回憶也跟吃和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一九六零年九月到一九六三年九月,我的初中時代,正是國家遭受“三年自然災害”(實際上應當是叫“天災人禍”才對。說是自然災害,是當官的為了推卸責任而提出的一種文過飾非的無聊提法。)的時期。每個人都在經受著現在的人們難以想象的苦難。那幾年我們正處於發育階段,後來我們班上的矮個子比其他年級的要多很多,不能不說和饑餓有關。

開學前,我是自己走到學校報到的。我雄赳赳氣昂昂地背著行李,挎著書包,手裏還提著一個尿壺來到華師二附中。因為從小我就在晚上用尿壺解手,還以為大家都是這樣的。結果被班上的同學像看怪物一樣。剛進中學,一切都是那樣新鮮:第一次住校,三十多個人住在一個大房間裏,有上下鋪。晚上還要上自習,到點就要關燈睡覺。吃的飯從一個活動板房領出來。六個人一臉盆飯,由其中一人把飯劃成六份,六個人圍在臉盆周圍。然後其中一個人把臉盆一轉,另一個人閉著眼把筷子一插。插中的那份就是他的,其他人則根據自己的位置領取相應的一份。有幾次,晚飯後老師還帶著我們一起到江邊去背蘿卜。我們個子小,挑不動,還是和大辦鋼鐵一樣,把蘿卜裝在褲子裏扛回來。當時還覺得挺好玩的,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剛來時,新建的二附中象一個工地,教學樓還沒有完全修好,晚上還經常停電。那時大家就聚集在一起,聽幾個年紀稍大的同學講故事。我真佩服他們知道那麽多社會上的事情。

總之,一切都和原來不一樣,天天都有新鮮感。

那時候,外語基本上都是俄語,很少有學英語的。由於我學習比較認真,發音也比較準確,深得老師的喜歡,就叫我當了俄語課代表。初一,學校舉辦了一次外語書寫比賽,我還得了第一名。老師還教我們和蘇聯的小朋友通信,但是那時候畢竟才學了一、兩年的俄語,不知道寫什麽好,所以寫了幾次就停下來了。倒是小姐姐聯係了一個基輔的蘇聯小朋友,還給她寄來了紅領巾、照片和一個塑料玩具。當時塑料在中國還是非常少見的,我覺得那個玩具好玩極了。當然,隨著中蘇開始交惡,所有的聯係後來全都中斷了。

然而,形勢很快就開始惡化,而且比我們想象的要快得多。首先是糧食不夠,飯一減再減。到最後,蒸飯中開始摻蘿卜片,吃得人想反胃。班上的同學逐漸一個個退回家走讀。這樣能節省些糧食,起碼大人通常會讓小孩子多吃點。我也僅僅住校了一個學期就回家了。其實從家裏到學校還是很遠的,快走也至少要走二十多分鍾。而剛開始每天中午也得回去:飯都是嚴格定量的,每人就那麽多。但中午回家更消耗體力,後來就改為每天帶中飯在學校蒸著吃。學生宿舍逐漸變得空空如也,學校食堂也成了每天中午給學生熱飯的地方。

從初一下學期開始,學校實行“勞逸結合”。學習幾乎成了一個形式,不再強調成績,以不餓死人為第一要務。上課不能太累,中午必須休息,體育課暫停,不能布置課外作業……。記得期末考試後,俄語老師叫我幫忙統計分數,計算各個檔次成績的比例。我一連記了七、八個都是三分,四分。我暗暗地想:成績還是不錯的嘛。沒想到後來出來一個九分,我大吃一驚,才想起來現在已經是打百分製了。全班有一半的人都不及格。

整個教育都在後退。大躍進時代,我們被定為九年一貫製。到了初一,改為十年一貫製。到初二,就還原成十二年一貫製了。課本則被換來換去。從初一到初三,課本的內容經常重複和打架。好在新的內容不是很多。

再後來,城市開始壓縮人口,往農村趕。學校裏初一的四個班被減成三個班,有些同學還沒來得及混熟就消失了。

到了一九六二年,形勢更加嚴峻,到處聽說有餓死人的消息。糧食定量隻能勉強夠吃,談不上吃飽。國家怕餓死人,每個月都要到最後幾天才發下個月的糧票。這樣如果有人提前幾天吃完了,餓幾天還不至於餓死。如果糧票發早了,萬一幾個月積累下來差半個月,那問題就嚴重了。

家裏吃飯變得非常謹慎。每天量入為出,絕不敢超過一點點。即便這樣,還是出了一次事:媽媽自己用牛皮紙疊了一個錢包。錢包有好多個口袋,層數也有三、四層。媽媽可以把不同數額的飯票放在不同的口袋裏。問題是到了月底最後兩天,怎麽也找不出飯票了。我們搞得非常緊張。爸爸趕快到菜場買了很多萵苣葉子,拚命摻和在飯裏,才勉強度過最後兩天。後來再三尋找,才在錢包的夾層裏找到了那幾張飯票。爸爸大為惱火。媽媽後來再也不敢用這個結構過於複雜的錢包了。

由於營養缺乏,媽媽開始浮腫。醫生跟她開了一點黃豆,我有一次嚐了一點點,覺得真好吃!再到後來,食堂把動物房裏喂老鼠的豆餅也拿出來給人吃。每個人限購一小碟,二分錢,每天早上才有供應。當時覺得豆餅真香,雖然吃過後肚子稍微感到有點脹氣,但是很耐餓。那時候我真羨慕動物房裏的老鼠。

在最困難的時候,國家規定幹部不準吃肉。有時湖邊的鄰居捉到一條小魚,知道我家小孩多,肯定不夠吃的,就紅燒好了拿來賣給我們。那時媽媽非常緊張,隻讓從後門偷偷地送過來,把錢一塞就叫他們趕快離開。這樣,我們大概隔一、兩個月才能吃到一點點葷腥。

從初二開始,我每天用一個小鍋裝上中餐,帶到學校。食堂修了一個又大又深的蒸籠,每天把學生帶來的飯盒和鍋子等放在裏麵加熱。中午下課時,大家圍在蒸籠四周,炊事員每次拎幾個出來,是誰的誰就拿走。總要小半個小時才能全部發完。一九六二年,每人每月的定量中,隻有很少的米和白麵,大部分是雜糧,即包穀麵、高粱麵,紅薯幹之類。那時的包穀麵是連包穀棒棒一起碾碎的,有很多渣滓,高粱麵做的窩窩頭吃進去卡喉嚨,絕不像現在的雜糧麵那麽好吃。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幾乎兩個月沒有吃過一粒米,天天就帶紅薯片上學。因為那時弟弟還小,不能吃雜糧,所以雜糧基本上就是我吃了。不過好歹在家裏我算是吃得最多的,基本上能吃飽。

城裏開始有人搶東西。但都是搶吃的,並不危及人身安全。記得有次過江到漢口去,在武漢關看見商店正在賣法餅,憑購糧證每家買五個,其實就是烤幹的甜餅子。有個人買到了,剛走了幾步,一個蓬頭垢麵的人衝上去,一把搶過來,轉頭就跑,抱著餅子一邊跑一邊拚命吃。幾個人追過去,抓住他拳打腳踢。但他任人打罵,照吃不誤,一下子就把每個餅子都吃得隻剩一點點。追的人也無可奈何,隻有罵罵咧咧地把他放走了。我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

在那幾年的時間裏,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飯,每天想到的就是吃。連老師講課都時不時地和吃聯係在一起。教我們電學的物理老師鄧樹華,每次舉例子都以饅頭為例:“並聯電路的電流是疊加的,總電流等於各個支路電流之和。就像三個饅頭加兩個饅頭,等於五個饅頭。”講得我們一個個口水往肚子裏咽。

為了節省體力,學校規定中午必須趴在桌子上睡覺,還有值日生監督。但我們總是偷偷地溜到湖邊,找野蒜吃,或者抓小蛇。抓蛇要膽大手快,趁蛇正在爬行的時候,一把抓住蛇的尾巴,迅速提起來抖幾下,蛇的骨頭就散了,否則蛇會回過頭來咬你。到下午上課時,窗戶上掛著一條條的小蛇。

暑假到了,兩個姐姐也從學校裏回家了。屋子裏頓時熱鬧起來,每天吃飯時桌子四周坐滿了人。媽媽那時是不做飯的,每天要我們從食堂把飯菜打回來。買這麽多人的飯就成了一件很累的事。本來應當是除了弟弟小林外大家輪流打飯的,但兩個姐姐經常能找出很“充足”的理由表示自己這次不能去打飯,而我又笨嘴笨舌地想不出什麽理由來反駁。所以每個夏天,我打飯的次數總是特別多。心裏特別惱火。

一九六二年夏天,爸爸他們單位裏開辦了一個夜校,教醫學課程。地點就在我們家隔壁。還運來一具用藥水泡過的屍體供大家解剖,晚上也放在隔壁,和我們放小床的地方僅僅一板之隔。我們這邊就是一個長長的走廊,依次放了我和兩個姐姐的床鋪。小姐姐的床在最裏麵,也就是離死人最近,我離得最遠。那天睡覺前,大家都不做聲,其實心裏都緊張得蹦蹦跳。剛睡下不久,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弄出來一聲響。隻聽見小姐姐一聲尖叫,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一個黑影從我頭頂上飛過去。原來她像彈簧一樣跳起來,從大姐姐和我的床上飛過去了。最後隻好把我和小姐姐換了個位置。

那時媽媽也參加了夜校,而且學習非常認真,竟然把死人的骨頭都帶回家仔細研究。還帶回來一個頭骨。剛開始就是在大白天,我都感到很害怕,特別是一個人留在家裏的時候,眼睛總不由自主地朝那邊望。總感到那個骷髏頭在看著我,背上也感到涼颼颼的。後來慢慢習慣了,似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有時做數學題找不到草稿紙,就隨手在那個頭蓋骨上打草稿,打完了再用橡皮擦幹淨。那段時間裏,家裏時不時地發出尖叫聲。一次是小姐姐從壁櫃裏拿衣服,結果摸出來一串脊椎骨;還有一次是大姐姐在櫃子裏摸到小姐姐剪下來的,光溜溜的長辮子。

有一天,小姐姐聲稱自己要出去,得晚些回來吃飯,給她留一些就行了。大姐姐快到中午時就開始睡午覺,怎麽也叫不醒。隻好由我去買飯。否則爸爸回來看見還沒有買飯是不問青紅皂白的,每個人都要挨巴掌。我非常生氣。看到桌子上的骷髏頭骨,就把它放在一個板凳上,下麵壓上一張報紙,畫了一件衣服。還把一根紅繩子放在骷髏頭的牙齒縫裏。把板凳移到床邊,對著大姐姐,然後就去打飯。在路上我得意地想象著:如果大姐姐醒了,一睜開朦朧的睡眼,麵前是一個骷髏頭在望著她笑,那樣子該多麽有趣!等我回來一進門,就看到大姐姐從床邊滾到最裏麵,用枕頭蒙住頭,縮在一角動也不動。我得意地大笑起來。大姐姐氣壞了,跳起來大罵,直到爸爸媽媽回來才停下來。

在最困難的日子裏,為了補充營養,家裏想了很多辦法。養雞,養鴨,種紅薯和小麥等等。爸爸把米缸抬到外麵,埋到地裏,做成了糞缸。我們一起挖地,栽上紅薯苗,到秋天收了好多紅薯。那時爺爺也來和我們住在一起了。他買了一本種麥子的書,用尺在門口的院子裏量著種麥子。不過居然還長的不錯。

那年我們收獲了一些麥子,媽媽叫我拿去換麵粉。要走兩站路,到街道口才能換到。那天,我扛著一口袋麥子,一直走到街道口,真的感到很累了。但當我把它換成麵粉,正準備往回走時,聽見裏麵的人說:“明天關門,再不換了。”我聽到後趕快回家,把剩下的小麥再一次背到街道口去。兩次走下來,我真的累得夠嗆。晚上感到肛門被磨得很痛。媽媽一看,長了一個小肉球,告訴我那是外痔。我就是從那時開始有了痔瘡。

為了增加營養,我們開始養鴨子。鴨子長得很快,但也吃得很多。到後來真的沒法喂了,隻好往東湖裏放。鴨子在東湖裏非常高興,吃的很飽,長的更快。剛開始還很擔心它們不回來了,我就跑到岸邊去叫它們。其實鴨子非常聰明。放幾次後就能夠每天從家裏穿堂而過,衝出去排隊出發,走到半路還呱呱叫著,招呼對麵江院長家裏的鴨子出來一起走。下午到時候自動上岸,甚至還知道要繞個大圈子從後麵進來。省了不少心。後來又開始養雞。但雞就比鴨子笨得多,自己不會找食,一定要喂才行。那時家裏沒有雞窩,隻有一隻大籮筐,剛好能把五、六隻雞滿滿地塞在裏麵。雞一到晚上就湊過來了,但不肯進去,隻好等到天黑。雞是夜盲眼,我們就能把它們一一抓進去了。後來為了減少麻煩,我們就在地上用粉筆畫一個和筐子一樣大的園圈,雞就很自覺地站在那個圓圈裏,大家擠擠攘攘地站在那裏,我們用籮筐往下一按,就湊合著過吧。

至於我初中的學習,幾乎沒有留下什麽完整的印象。印象深刻的隻有吃和餓。那時反正也不強調學習成績,我的記性又好,學習根本不是問題。增加的幾門課除了外語、地理和生物需要記憶外,數學、物理和化學則正是我感興趣的課程,而語文複習不複習根本就沒有什麽差別。所以完全處於“平時少玩,小考小玩,大考大玩”的狀況。記得中考的考場是在華工附中。老師送我們到那裏住了兩天。每天上午考兩場,下午考一場,上午考間休息時還給我們麵包和汽水喝。老師不停地給我們打氣。有的同學緊張得要命,什麽也吃不進去。而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緊張,隻感到肚子餓,吃了一份還要吃第二份。老師都感到很奇怪。說我一點也不怯場,完全不像來中考的樣子。就這樣,還考了個全校第一。

初中的暑假很長。我除了泡在水裏外,其餘的時間就泡在圖書室的書庫裏了。媽媽是圖書管理員,這個得天獨厚的條件讓我們能進入書庫。那真是一個廣闊的天地,有小說,科技書,雜誌等等。你可以坐在那裏看上一整天。那幾年,我看了無數小說。極大地增加了我的知識,擴大了我的視野。

從一九六三起,困難的形勢開始逐步緩解。我們也到了初三,開始抓緊學習了。不過那時並不是僅僅以分數來衡量學生成績的。還是有各種各樣的課外活動小組:像畫畫,雕刻,洗照片,做收音機等等。這時,我開始發現自己是個“高分低能”的學生:學習成績很好,但動手能力相當差。有一次,老師發給每個學生四根竹條,四個螺絲釘,叫我們一周內做一個平行四邊形。這麽簡單的手工勞動讓我苦思苦想了幾天。在最後一天把工具帶到學校,想請同學幫忙。結果在路上,幾個同學邊走就邊在竹條上打孔,然後連接起來,十分鍾不到就做好了。我真的感到無地自容。從此以後,我開始注重對自己動手能力的培養。

我對洗照片很感興趣,就報名參加了洗照片的課外活動小組。這個小組開始由學校給很少的一點錢讓你練習,然後就從需要洗照片的同學那裏收工本費。義務洗照片,同時自己學習知識。有時自己也掏一點錢來貼進去。好在當時東西都非常便宜。

在這個小組裏,我學會了不少技能。學會了如何洗照片,如何洗出一張好的照片。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把底片放在相紙上,放到太陽底下曬了幾分鍾,結果出來一張棕色的照片。我就以為棕色的照片就是這樣“曬”出來的,於是把這個發明告訴了同學們。大家都很喜歡,好幾個人都叫我幫他們洗棕色的照片,我也很得意。不幸的是,這些照片過幾天後就開始變淺,慢慢就消失了,隻剩下一張白板。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棕色是相紙裏麵的碘化銀被太陽照射後分解,釋放出來的碘的顏色。時間一長,碘就會逐漸揮發,當然就沒有顏色了。至於棕色的相片,是用特別的配方染色出來的,哪裏是什麽曬出來的,鬧了個大笑話,最後還得再給別人重新洗一張。

 

初中的我和全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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