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語獨上西樓(一百五十三)離別
進入自然災害之年後,鄔家並沒有像絕大多數國人那樣三餐不濟。鄔先生是國外回來的專家,有特殊補貼。譚美琳是美籍華人,有特殊供應。再有,遠在美國的譚家,近在香港的鄔家都聽說了國內吃不飽飯的消息,他們都對春疑一家擔心的很。
美琳和家人的通信來往都是通過在香港的鄔家轉的。譚家夫婦放心不下剛剛生了孩子的女兒,將美金寄給香港的親家,拜托他們想辦法給美琳她們搞些吃的。
每次接到家人從香港寄來的食品罐頭,鄔春疑都看著上麵“中國糧油出口總公司”的字樣發呆。身在報社做經濟專家的他當然知道,國內好幾個省都上報了餓死人的情況,糧油總公司居然還有多餘的糧食,魚肉出口。政府是怎麽想的?難道說中國人的命真的那麽不值錢嗎?他的心裏感覺到一陣陣的悲涼。
為了讓鄔譚兩家人放心,為了證明他們生活的很好,鄔春疑一家去新大北照相館照了合影。照片衝洗後,鄔春疑給父親寄去了兩張,囑咐父親給遠在紐約的譚家寄去一張。照片上,兩個女兒胖嘟嘟的小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看上去很開心。
好不容易熬過了三年自然災害,沒成想,好日子沒過幾天,更大的災難悄悄地來了。
1966年的夏季開始後,高溫,悶熱與往年一樣如期而至。但是與往年不同的是溫度到達前所未有高度的政治氣候。鄔春疑敏銳地察覺到,這不是一次一般的運動。大街上破四舊的小將們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撐腰的,否則他們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死人後揚長而去?他猜測,像譚美琳這樣沒有政治背景的外籍人士大概很快就要經受沒頂之災。
1949年他們離開美國的時候,美琳的父母兄長對他千叮嚀萬祝福,一定要照顧好他們譚家唯一的女兒。作為海外歸來的學者,他自身難保,如何能夠保全妻子的人身安全?如果美琳有了什麽不測,他怎麽向譚家人交代?想到這裏,他打了一個寒戰。是該送她回到她父母身邊去了。
他到對外友好協會去了一趟,拿出了當年回國時政務院做出的承諾。如今,他太太的美國護照需要更換,中美之間沒有外交關係,譚美琳需要到就近的美國駐香港領事館去一趟。
對外友協隸屬國務院管轄,也就是解放初期的政務院。辦事人員在請示了上級領導之後,給譚美琳開了出境證明。他們告訴鄔春疑,隻要香港方麵同意譚美琳入關,去領事館辦理護照更換就沒問題。
其實鄔春疑早在1960年就請父親跟美國駐香港領事館取得了聯係。領事館已經有了譚美琳的備案。他馬上給父親寫了一封信,通知他美琳要去香港,並由香港啟程回美國。航空信發出去之後,對於鄔春疑來說,最大的難題是如何說服妻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果然,譚美琳不同意。夫妻之間發生了爭執。
那是一個炎熱的夜晚。鄔春疑一反常態,堅持用英語與妻子溝通:“Nancy,you have to leave for a while. There are too much abnormal things going on in this county. You will not be safe staying here.” (美琳,你必須離開一段時間,近來這個國家很不正常,你待在這裏很不安全。)
”I have sensed that. There are weird things happen lately. But I am no going anywhere. You are my better half, the girls are part of my life. There is no chance I can live without you three.” (我已經感覺到了許多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但是我不會走的。你是我的另一半,我的女兒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離開你們我沒辦法活下去。)
“You are American citizen, they may kill you just because of that. Or they may put you in jail. Based on what I know about the condition of Chinese jails, you don’t have much ability to survive there for long. If you die, we will be separated forever. But if you leave, we may reunite some days later. Please, just go. I have arranged everting for you.”(你是美國公民,就衝這一條,他們就可能把你打死,或者把你關起來。據我對中國監獄的了解,你根本不可能在那種條件下活下去。今天你走了,我們他日還能團圓。如果你死了,我們就注定天人永隔了。走吧,我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How could things turned to be this bad? 17 years ago, you told me the country has new hope.” (事情怎麽回變成這樣?17年前你告訴我這個國家有了新的希望。)
”I was much too young by then. I was disappointed about the government and the party’s policies for quite sometime. Do you know what our girls names mean?” (我當年太年輕了。很久以來,我已經對黨和政府的政策非常失望了。你知道我們女兒們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嗎?)
“Aren’t they Jude and Swallow?”(不是美玉和小燕子嗎?)
“They both mean speechless. They expressed my feelings about the absolutely senseless and ridiculous decisions the government and the party made. I am sorry, honey, I dragged you into this mud. For heaven’s sake, escape from it. I believe we will be reunited sooner or later. ”(她們的名字是無語,無言。她們的名字表達了我對黨和政府做出的那些絕對錯誤和無情決策的感受。對不起,親愛的。是我把你拉進了這個泥沼。你如果逃出去了,我們總有一天會團圓的。)說到這裏,鄔春疑低下了頭,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美琳終於明白,不走是不行了。她傷心欲絕,泣不成聲。
鄔春疑將兩個女兒托付給鄰居照顧,夫妻二人乘火車經過廣州到深圳。臨行前的那個晚上,美琳一夜沒有合眼。她看著女兒們熟睡的麵孔,淚水像決了堤的小渠,怎麽也止不住。她將自己的項鏈,手鐲塞進孩子們的枕頭下麵。大女兒十四歲了,已經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知道自己此生還能不能再見到她們,美琳的心就像是被刀子割了一樣疼痛。
羅湖橋邊,夫妻就要分手了。自從二十年前譚美琳在哈佛大學校園裏替鄔春疑撿起了他掉在草地上的那本書開始,除了春疑偶爾出差,他們幾乎形影不離。此一去,焉知不是永別?
譚美琳的雙臂緊緊地箍在丈夫的腰間。她真想將自己鑲嵌進丈夫的身體裏。她感到隻要一放手,就將是永別,此生再也見不到她的摯愛。她顧不上一貫的優雅,鼻涕眼淚把丈夫的襯衣凐濕了一大片。此刻二人終於明白了什麽是生離死別。二人都知道,今後的日子會非常不好過,無論是留在國內還是遠走他鄉。但是有什麽辦法呢?在這個時代大潮中,人的命運隻能隨著政治的潮水起伏,自己是完全無能為力的。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他們心裏都清楚,他們的沉浮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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