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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樂弘那時在美國東部的一所學院當助理教授,非終身軌道。第一學期,他負責教兩門課,一門中文,初、中、高三級,另一門中國文化史。位置小,他費了好大勁才拿到,倍加珍惜。他給每堂課製訂大綱,課前反複演練,力爭不出差錯。業餘時間,他緊著修改他的有關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博士論文,聯係出版社,盼它早見天日。
九十年代中期,中國尚落後,在世界上的名頭不響。日本震撼美國的餘波還在,就在這個州,豐田新開了一家汽車裝配廠,開口就招幾千人,日文成了熱門外語。同是亞洲語言係,日文老師配備了五個,中文教授兩個,修日文的學生坐滿教室,上中文的學生不足十名,其中一半是美國出生的華裔子弟。林樂弘的學生程度不好,積極性更成問題,教了幾個星期,他的情緒低落,認真考慮跳槽,跳到生源豐沛的州立大學。
薩曼莎是係主任,四十多歲,高個子,偏瘦,有1/4華人血統,保留著東方人的細小五官。她的方向是印度文化,寫的幾本書成了教科書,年年拿版稅。他跟她的關係,局限於同事,私下並無交往。作為女性,他的印象是,她高傲冷感,衣裝醒目。她喜歡穿鮮豔的大裙,紮頭巾,英文夾雜南方口音和黑人的長調。
來學校沒多久,他被邀請參加她在家舉辦的派對,係裏的教師基本到齊,她的老公也在。他是曆史係教授,個頭粗壯,蓄長長的絡腮胡,手握琥珀色煙鬥,做派挺像電影裏的老式知識分子。他跟客人幾乎不交流,不像主人。
薩曼莎家的房子不大,擺設顯陳舊,讓林樂弘失望。他預想,她是正教授,兼係主任,收入不錯,又是文化人,家裏怎麽的會搞得比較氣派。
簡單的自助餐後,薩曼莎在自家的立式鋼琴上為大家獻藝。鋼琴兩邊,分立著、躺著兩把飽含歲月的吉他。她自彈自唱,眼睛時合時張,一副陶醉。聽旁邊人說,她這是即興演奏,想到哪兒彈到哪兒唱到哪兒。聽她的歌詞,唱的是一個失去幼小孩子的母親的追思。林樂弘問旁人,是不是追思她自己的孩子?旁人說,不是,她從來沒養過孩子。
唱到中間,一個中年婦女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肩上,繼而將腦袋輕輕伏住,手一路下移,從腰部一直滑向大腿,停片刻,退開身子,再做聆聽狀。兩個女人不像姐妹,一個栗色頭發,一個淺褐色頭發,五官一點不像。如果僅僅是好友,當作眾人的麵,這一親昵舉動有失分寸。如果她們是戀人呢?薩曼莎不是已婚嗎?她的老公就在現場,係裏同事就在現場。他偷覷了她老公一眼,此公端著煙鬥,任煙霧蒙麵,渾若石佛。
派對之後,林樂弘對薩曼莎的才情刮目相看,對她異樣的表現很感好奇。這是美國,人物各色各樣,背後一定藏著有趣的故事。
係裏的前輩同事周先生,來自台灣的上海人。一次閑聊,他說,薩曼莎是個好教授,好領導,而且,觀念開放得很,我們都習慣了。她跟老公是名義上的夫妻,實際上,兩個人互不幹擾,那方麵很放得開。據我所知,從學生時代算起,她的情人至少是這個數。
周先生比出兩顆手指。林樂弘沒問多少。不會是兩位吧?
周先生說,至少二十,還不僅僅局限於異性。
那次派對。薩曼莎和那個女性。原來如此。冷傲之下原是熾熱。
周先生接著說,二十個,這隻是我掌握的數字。我想還要多。你想啊,她六十年代末在伯克利讀書,老公是她的教授。你想啊,伯克利是全美學生運動的中心,政治上最叛逆,生活上最開放,事事為天下先。同一個時代,我們台灣人忙什麽?忙著保衛釣魚台,忙著抗議老蔣,比美國的同輩高尚,比美國的同輩吃虧。你們大陸怎麽樣?
林樂弘說,好像比不上美國,比不上台灣。
周先生沒再講下去。他那羨慕無比的神情給林樂弘留下深刻印象。從此,他對自己的係主任多了幾份留心。
林樂弘的一個學生不滿意自己得的分數,吵著要林樂弘更改,林樂弘明白告訴她,他已經夠慷慨,再鬧下去,他會下調一級分數。學生哭著跑出他的辦公室,後腳進了薩曼莎的係主任辦公室。薩曼莎把他叫過去,說學生抱怨他教課怎麽怎麽爛。
薩曼莎又搬了辦公室。新辦公室的布置得遠比她家雅致,牆上掛了數楨放大的照片,有帶貝雷帽的格瓦拉,有恒河,有菩提樹,有聖雄甘地赤足在泥地的行走。除了照片,還有政治招貼畫,六、七十年代的。桌上,拍了幾排嵌在畫框的黑白小照片,有她的單人照,有她和不同印度人的合影,缺少的,是她的老公。
林樂弘剛出道,對美國的大學教員的獎罰製度缺乏感性認識,報到前收到的教員手冊他隻是隨便翻了幾頁,分外留意的部分事關福利,其他的記不清讀過什麽。頭一遭被學生投訴,他很緊張,竭力解釋,說他有證據證明,那位學生的分數給得公平。薩曼莎並沒有用心聽,不時打量自己塗得紫紅的手指頭。
他停下來,薩曼莎說,別緊張,學生告狀,每個教授逃不掉。我必須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即使你的確錯待了她,我沒有理由處分你,學校沒有理由處分你。林,別緊張,我把你海選進來,我不會輕易放棄。
兩人笑了。她改變話題,問他對新工作的感受,對新居住環境的感受。他簡要匯報了一下,說大致還適應,不太適應的方麵,是對美國文化和美國年輕一代的深度了解,在與學生的互動中,缺乏準確的把握。他提出,薩曼莎作為前輩和領導,是不是能給他一些相關的指點。
薩曼莎說,我不喜歡被人稱作前輩,理由嘛,簡單得很,會讓我想起自己的年齡。你知道,年齡對我們女人來說……
林樂弘趕忙表態,在我眼中,你跟我差不多,超過我的地方,是你的才氣和你的閱曆。
薩曼莎眼裏放光,說,林,你還說不太了解美國文化,你太謙虛了。至於我的閱曆嘛,你說對了,我經曆過,折騰過,啊,回不去的舊時光…..
她的視線跳過林樂弘,停在牆上的某幅照片上,嘴唇蠕動著。她的嘴唇稍顯單薄,沒上唇膏,保持著水色。他想,如果她有過眾多的情人,這張唇就被無數次吻過,無數次賜吻過。
薩曼莎醒過神,說,我們這一代的過去,現在的年輕人感興趣的不多。你要是感興趣,我願意找機會跟你分享。講些什麽呢?
他說,你從伯克利畢業,經曆過最動蕩的學生歲月,有機會,給我講講當年的趣事?
薩曼莎眨眨眼,說,伯克利,當然,伯克利是個非常有趣的經曆。不過,我們需要一個合適的心境,我們需要一個合適的地點。我不敢肯定的是,你能不能接受?
林樂弘表態說,時刻期待。
薩曼莎說,好極了,等我安排一下,我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