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指尖輕觸象牙上的花鳥,一邊摩挲一邊說道:"我已下詔遜位,將軍已得到想要的,還不走麽?"那名將軍麵色一怔,隨後惆悵歎息道:"太上皇不要怪我們。我等是為上皇著想。您的帝位來路不正,異日淵聖來歸,您何以自處?"
男子臉上始終雲淡風輕,仿佛說話的人是空氣。那人無趣地離開,先前出現的老太監帶著幾名怯生生的小黃門進來,指揮他們把被褥鋪好,對著一直發懵的我苦笑道:"苗將軍隻允許十五個內侍給官家使喚,還都是新來的。若有伺候不周的地方,還請小娘子多提攜指點。"又指著我對那幾個道:"這是吳小娘子,官…太上皇駐蹕揚州時招募的扈從。"我愈加發懵,那男子大概察覺出我的異常,歎氣道:"看來尚未從驚嚇中恢複過來。早點睡吧。"說完揮手讓內侍們離去。
我昏沉沉地躺在簡陋地鋪上。他仍蜷坐著呆看那對耳釘。黑暗中傳來他一聲歎息。"若有東山再起日,我絕不能再讓任何人有挾製我的實力,尤其是手握重兵的人。"
他不再說話。靜謐的黑夜使人心寧。我把經曆的奇幻景象反複回味,大致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我應是很幸運地得到了閻王爺的垂憐,看我死得實在冤,生死薄上大筆一揮,我得以兩世為人。唐貴妃的肉身已死,魂魄從陰間轉世附著在了某位姓吳的女子身上。從禪房裏僅有的家具式樣,還有方才那些人的穿著來看,這應是大明之前的年代,而身旁這男人…我腦中回顧著前世所讀的史書,這麽年輕就退位做太上皇的沒有幾個。北魏拓跋弘?這位可憐的皇帝十四歲登基,十八歲就當了太上皇,可謂史上最年輕的太上皇。可是拓跋弘不是被軍人脅迫著禪位的,與方才看到的景象不符。我又把剛才幾人的話回顧了一下。官家…苗將軍…帝位來路不正,淵聖歸來何以處?我猜出這位是誰了。
他是趙構。
從陰間轉陽的歡喜忽然退卻,我重又陷入哀傷中。此人以擅殺民族英雄嶽飛而被後世詬病,我怎麽成了他的身邊人?看來閻王對我並沒有特別厚愛。不僅不讓我還魂武則天過把女皇癮,還讓我重生於這個民族最為屈辱的年代。這時候離姓趙的越遠越好。越是上層貴族女越悲慘。金枝玉葉們象牲口一樣被皇帝折價抵給了金人,一個公主折三十萬緡,郡主合二十萬緡,每種身份的女子都給定了價,看今日情形我還算很幸運的了,沒給俘到金國去做性奴。
我翻個身,再次回憶史書上關於他的記載。靖康之難前夕,康王趙構被授予兵馬大元帥一職,派往河北大名府駐紮,招募百姓從軍抵抗金兵,所以金人攻破東京押解徽欽二宗及全體皇室北上時,他成了唯一漏網之魚,隨後在應天府自立為帝,改年號建炎。山河殘破瘡痍滿目,爛攤子上建立起來的政權弱得象根草,要兵沒兵要糧沒糧,剛滿二十歲的皇帝堪稱光杆司令,連輔佐他的大臣都找不到,大臣全給俘到金國去了。即位後龍椅還沒坐熱金兵就殺了過來,好不容易滅掉的趙宋豈容他死灰複燃。要啥沒啥的皇帝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路狂逃,金兵在後麵窮追他在前麵猛跑,每回都是剛到一地就被趕上,氣都沒喘勻再次接著逃,從河南應天府渡過黃河,到揚州,再到鎮江,再到杭州,再到越州,再到明州,再到定海,最後幹脆到了大海上。他把他的朝廷塞進了四隻船裏,在海上漂了四個月,正旦都是在海上過的。金人看得見,抓不著。他們沒有船,隻好望洋興歎。回憶到這裏我不禁對身旁這個男人多了幾分理解和同情。如此狼狽的逃竄讓人記在史書裏真的很丟臉,但在明顯打不過敵人的時候還去送死就不僅是丟臉,更是愚蠢。讓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後人嘲笑去吧,命比什麽都重要。唯一一個皇室成員也被金人捉住了,對光複漢人政權又有什麽好?隻要一息尚存,就有希望。橫豎你打不死我,我的生命力象蟑螂一樣頑強。
一路逃竄的同時,還要不斷承受手下人背叛的打擊。剛剛目睹的這個應是'苗劉兵變',這之前還發生過幾起。他的帝位是自立的,不是他父親徽宗傳給他的。因此他總要受到合法性的質疑。這一回的叛首苗傅和劉正彥是保衛趙構的侍衛長,這才更令人恐懼。危難之時遭遇貼身保鏢的背叛,是怎樣的淒涼。苗劉二人因不滿趙構給予的待遇,用刀逼迫趙構讓位,我的魂所附的這個吳娘子挺身護主,慌亂中遭遇誤傷昏了過去,再醒來時趙構已下台,被趕到了杭州城外的顯忠寺裏居住,帝位按苗劉的指定,禪讓給了他三歲的兒子趙旉。我醒來時感覺到他牙齒發抖的景象是真的,他表麵上的淡漠不過是在掩飾內心巨大的驚恐。我不擔心,因為我已知道這次兵變很快就將平息,所以我才沒有資格輕視他的膽小,事後諸葛亮評判當事人,自然輕鬆。對他來說,這樣輕易就被小兵從皇帝寶座上拉下來,幼小的兒子操縱在亂軍手裏,能否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都不知道,他又憑什麽不恐懼呢?
後來的事果真如史書上記載,駐紮在外地的宋朝舊將張浚等人聽到政變消息後率兵前來營救,趙構複位,處死了苗傅和劉正彥,此次政變一共才持續了二十二天。
但它對趙構的刺激是巨大的。接下來的打擊更大--他的親生子趙旉,從生下來就跟著他顛沛流離四處驚慌逃竄,本就瘦弱多病,沿途缺醫少藥,經過這番'登基垂簾聽政'的折騰後,沒幾個月就病死了,還不到四歲。
他抱著兒子小小的屍體,在大雨中發瘋一般地奔跑哭嚎,哭聲之淒慘,令每個聽到的人落淚。隻有我知道他為何如此悲痛絕望。常年如驚弓之鳥一般,有點動靜就跳起來沒命的逃,身旁護駕的隨時可以要他的命,號稱擁護他的將領隨時可以叛變投敵。除此之外還有世人的嘲笑,金人的羞辱,一腔熱血的愛國者們看到他所做所為的嫌棄失望,所有這一切凝結成巨大的壓力,壓的他精疲力盡。他已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其實他原本是令金軍統帥斡離不都為之震撼的勇士。靖康國難的前一年,金軍大舉南犯,要求欽宗送一個皇子到金營為人質。十九歲的趙構慷慨請行,主動將這危險的差事承接下來,而其他的皇子全在哆嗦。趙構在凶悍的敵人麵前鎮定自若,同去的宋臣張邦昌嚇的整天哭泣。斡離不將他們扣留了十多天,趙構每日讀書寫字意氣閑暇,斡離不大覺驚奇,拿起自己的一石弓在他麵前比劃想要嚇唬他,不想趙構看完了冷淡一笑,"借寶弓一用",毫不費力地將弓張滿,一旁的斡離不目瞪口呆。"元帥大概有所不知,我雙臂挽弓至一石五鬥。您這張弓,未免太輕了。"
這樣的趙構在一兩年之內變得膽小如鼠,稍微有一點風險都避免去冒。這短短的兩年中反複遭受的背叛挫折打擊和絕望,又有誰人能體會。人之所以無畏,很多時候是因為無知。後來出現的那個秦檜,二十歲時不也是堅決要上戰場抗金的勇猛義士麽。往往越是激進彪悍的,在真見識到危險時越脆弱。假如政變、喪子、身體缺陷還不能把他打趴下的話,接下來杜充的叛國投敵,直接讓他陷入了長期的抑鬱。他對杜充不可謂不好,這個既殘忍又無能還貪生怕死的文臣丟掉了長江以北所有的領土,他依然慷慨給予杜充高官厚祿,忍受著天下人'主上昏聵'的嘲笑指責,不就是想培養出自己的人馬麽。他以為杜充會感激從而忠心聽命於他,可惜這一次又是所托非人。杜充投降金國的消息傳來,他把自己關在小屋裏,連續幾日不吃不喝,隻神情呆滯地喃聲自語,"我對他那麽好,他為什麽還要背叛我呢?為什麽還要背叛我呢…"
從此他再沒有笑過,終日沉默寡言。即使我們終於在南方站穩了腳根,對金人初步有了還手之力,他也沒有展顏。陪伴這樣鬱鬱不得誌的男人對我來說真的很難。但既然轉世投胎不是我能選擇的,也就沒必要非跟著後人的眼光一起輕視他,事後諸葛亮人雲亦雲。能夠成為蓋世大英雄身旁的紅顏固然幸運,守著一個膽小,胸無大誌,悲觀謹慎的男人也並非就那麽不能接受。世上還是普通人居多,誰規定皇帝就必須優於凡人,又不是選出來的。
這些年我天天身著戎裝守護在他身旁,他感激我對他的體貼,也喜歡我討巧的性格,我的身份從他的婢女一路進封,到夫人、到才人、再到婉儀,直到貴妃。我成為了他最為信賴倚靠的女人。但他不會立我做皇後的,因為這個位置是他的元配、當年的康王妃邢秉懿的,他即位時遙冊邢氏為皇後,始終虛位以待她的歸來。邢娘子和他的母親韋太後,還有他五個尚在繈褓中的女兒,和所有皇室女眷一樣都被掠到了金國,進了浣衣院,慘遭蹂躪。從北方傳回的消息,這婆媳二人,在很長時間裏共侍一夫。很多時候我會感歎上天對人的不公,為何將所有的奇恥大辱都降在同一個人身上,這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沒有做錯任何事,隻因為他脫生為宋徽宗的兒子,也因此很是佩服他的承受力,換一個隻怕早已徹底沉淪。
終於令他走出陰霾,重展歡顏的是嶽飛。
"智勇兼資,忠義尤篤。計無遺策,動必有成,勳伐之盛,焜耀一時!有臣如此,顧複何憂!"他手裏拿著嶽飛給他的一份戰術策略劄子,激動雀躍。多少年沒見他這樣高興了。"鵬舉乃上天賜予朕之良駒也!有他在,朕中興北伐,收複失地,迎回父兄,指日可待!"
我看著他眼中的光彩。我不認為那是他假意做出來騙人的。"官家可還記得當年苗傅那句話?他日淵聖皇帝來歸,官家何以自處?"他一愣,我接著說道:"妾知道有位皇帝,也是以藩王繼統,也是因為皇兄讓北方強虜掠了去。那個皇帝在迎回哥哥後,輕而易舉就被哥哥幹掉了。說到底,有兩個字你們繞不過去:正統。"我看著他道:"官家也想讓後人稱做'代宗'麽?"
他的笑容漸漸淡去。沉思片刻後說道:"大哥即使回來,也不能把我怎麽樣了。我也聽說民間揣測我不積極主戰是因為貪戀皇位,害怕淵聖歸來將我取代。也許後世也將這樣評判我。隨他人怎樣評判去吧。"
他的神情很是淡然。“複中原,迎二聖是我自己寫在即位詔書裏的,是從國難那天起就立下的誌向,是我為人子為人弟必須秉承的孝道,更是我朝的立國之本。正如你所說我的帝位本就缺乏正統,我再不思進取不顧父兄蒙恥偏安享樂,那我還有什麽是讓天下人擁戴的呢?本朝尊儒,以孝治天下,我若冒天下之大不韙,這位子我一天都坐不住。我不懼怕大哥回來,我怕的是金國不放他回來,而將他送到汴梁立做兒皇帝。那樣我才真的陷入了危機。如果大宋複國的話,哪怕隻是個傀儡政權,我這南方的朝廷也再無存在的理由。所以我必須盡快將他們迎回,不能讓他們成為金國擺布我的人質。以前顛沛動蕩無暇北伐,現在好不容易安穩了些,也有了點錢財打仗,而且,我有了嶽飛,不世出的棟梁。祖宗德澤天下,二百年民心不忘。當乘此時大作規模措置,安能鬱鬱久居此乎?”
“官家就不擔心太阿倒持,或是尾大不掉麽?” 我緊盯著他道。他搖頭:“別的人也許會,鵬舉不會。他品格完美,是我擢自布衣一手培養起來的,倚之為心腹。而其他將領都是先朝舊部,倚仗資曆擁兵自恃,不尊朝廷。這也是我一直不敢貿然北伐的原因之一。我表麵上是皇帝,其實真正屬於我、隻聽命於我的軍隊沒有一支。現在不同了。我有了嶽家軍,隻忠心於我的力量,我不再隻是任軍閥隨意擺布的旗幟。”
能把這樣一個畏懼武將為虎、被手下人反複打擊反複玩弄直到嚇破了膽的人鼓舞出鬥誌,嶽飛的能力令人歎服。入寢前他又從枕邊拿起那個漆盒,象牙的光澤在宮燭映照下柔如月光。即使在最慌亂的逃亡中,他也不忘將這盒子帶在身上。今晚他對著那耳飾,露出恬然的笑。"終於有希望能將母親接回來了。還有秉懿…我被大哥派往河北之前與她作別,她摘下這對耳飾,哭著對我說,見此環如見妾身。我安慰她不久就會再見麵,誰想這一別…"
他從未對我提起過這些。看來此刻他的心情真的很好。
"這對花鳥是我刻畫的,在我十三歲的時候。那年爹爹賞賜後宮嬪妃每人一件異域進貢的珍品,然後又突發奇想,以前就有很多次了,他在玩樂上絲毫不缺創意,這一回他要妃子們用得到的珍寶裝飾自己,於中秋家宴日展示,他觀賞評判,看誰構思最巧妙,誰最會裝扮自己。我娘是很低的婉容,隻得到幾顆三佛齊的象牙珠,她想不出該怎樣裝扮。那時我正在翰林書畫院精習丹青刻石,你也知道這都是爹爹喜好的,我為博其歡心很小就開始練習翰墨,並且跟從良師苦練騎射弓馬,無論寒暑日日不輟。我始終憋著一口氣。母親默默無聞,我就偏要在諸皇子中出人頭地,定要成為文武雙全的國家棟梁,給娘爭口氣。凡是爹爹喜愛的我都拚命去學,沒日沒夜苦練。他最鍾情的便是丹青翰墨,我見到娘的象牙珠,突然就來了靈感。剛巧畫院收到了爹爹畫的《梅花繡眼圖》,我便照著那圖,在象牙麵上微刻出這對花鳥,又叫匠人包了金邊打製成耳飾。比美那日爹爹見了果然交口稱讚,在此之前從未有人做出這樣精細的微畫,還是他的畫。那次我為娘贏得一晚禦幸,僅此而已。娘卻把這對飾品當作珍寶,以後的每一天都戴著,直到我長大,主動請纓出使金營。那天娘象瘋了一樣跪在爹爹麵前,不住叩頭悲泣,求爹爹不要讓我去,她就這一個兒子。我得知她去求情趕去阻止的時候,她已磕的釵環散落,這對耳環也掉在了地上。我扶起她,收拾好地上首飾,告訴她我一定會不辱使命,活著回來。果然我做到了,贏得了所有人的刮目相看。
在金營時完顏宗望見我臂力驚人,從不害怕,以為我是假冒的皇子,扣了我十多天後就放回來了,說要換人,點名要五哥接著做質。五哥去了以後不久就給他們殺掉了。我回來後娘進封賢妃,因為我立了大功,她終於揚眉吐氣了。那是我們最幸福的日子。娘把這對耳環送給了邢妃,我見她很喜歡,又用上回剩下的一粒象牙麵,專為她刻了一個戒指,構圖取材於爹爹的《桃鳩圖》和崔白的《竹鷗圖》,鳥雀罩染石綠色,在典雅中透出濃豔,所棲的蓼葉被疾風吹向一邊,畫麵隨小卻極具動感。在我們分別的時候,我把那個戒指給她戴在手上。"
他娓娓道來往昔追憶,目光始終未離開那對耳飾。"我贈予她戒指,她留下耳環。本屬同一人的飾物卻也隨著動蕩的歲月天各一方。不過現在好了,"他神情喜悅,憧憬著未來:"她就要回來了。"
他期待的景象沒有實現。回來的隻有物,沒有人。紹興六年有金國使者抵臨安,帶來了邢娘子病卒的消息。同時帶來的還有那隻戒指,她在臨終前托予金使,懇求他們帶回故土。此生人不得團圓,唯願物得團圓。
他向金使索要她的梓宮,被拒絕後,他握著那戒指呆坐了一個下午。之後將帶有他體溫的戒指放在那對耳環旁邊,蓋上漆盒,對中書舍人道:"擬親征詔:南北之民,皆吾赤子。中原未複,二聖未還,循當漸圖恢複,若止循故轍,為退避之計,何以立國?車駕即日駐蹕建康,會諸將議事行在。韓世忠據承、楚以圖淮陽;劉光世屯合肥以招北軍;張俊練兵建康,進屯盱眙;楊沂中領精兵為後翼以佐俊;嶽飛進屯襄陽以窺中原。諸將相協力,以圖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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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涉及的史料:
《宋史·卷二十四·本紀第二十四·高宗一》"諱構,字德基,徽宗第九子,母曰顯仁皇後韋氏。資性朗悟,博學強記,讀書日誦千餘言,挽弓至一石五鬥。靖康元年春正月,金人犯京師,軍於城西北,遣使入城,邀親王、宰臣議和軍中。朝廷方遣同知樞密院事李棁等使金,議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遣宰臣授地,親王送大軍過河。欽宗召帝諭指,帝慷慨請行。遂命少宰張邦昌為計議使,與帝俱。金帥斡離不留之軍中旬日,帝意氣閑暇。斡離不異之,更請肅王。癸卯,肅王至軍中,許割三鎮地。進邦昌為太宰,留質軍中,帝始得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