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統六年,百官上疏請定都京師,十一月初一日,太和殿成,大赦天下,國朝正式定北京為京師,罷北京行在之稱,舊京改號南京。又一月,嶄新的大明門迎來首位經此國門抬入的皇後 --今上以衝齡繼統,是洪武開國以來第一位登基時尚不曾婚配的皇帝。內閣會同禮部忙碌操辦,前後數月間太常寺、鴻臚寺、都布按三司近千名官員,全力以赴投入到'天子娶婦'的空前盛事中。
宮禁殿宇巍峨高聳於祥雲瑞靄,其下漢白玉為磚,猩紅錦毯,兩旁彩緞為障,自內廷向南直至京師九門中的正南安定門,先後十餘道大門俱都敞開,重簷九脊歇山頂的大明門下,首先通過的是由六百名紅衣鑾儀校尉執掌的兩百對大駕鹵簿,其中三百名校尉執九鳳蓋彩繡八寶雜花柄紅緞方傘,另三百名執雲文龍鳳金花翠葉鏤明黃緞扇;之後是五百名內監執各色幡、幢、麾、節、氅;再後是五百宮娥持笵金水瓶、香爐、盥盆、唾壺、杌、長柄鵲尾宮燈,瓊香繚繞綿延十裏,瑤台氤氳,寶閣笙歌,空中五色祥雲,白鶴鳴振九皋,兩旁紫芝色秀千葉錦簇,引導皇後所在的十六抬黃幔軟金簷鳳輿,緩步通過承天門、端門、太和門、中左門、乾清門,進入內廷後三宮,最終於坤寧宮,麵向正南天喜方位停定。百名王妃公主、內外命婦跪迎,尚宮司讚上前扶皇後降輿,升龍鳳床,欽天監測吉時,司禮監導引皇帝入洞房,揭去皇後障麵喜帕,女官上酒宴,帝後垂青絲結發,飲合巹酒,百官山呼朝賀。
在此之前,對於太皇太後從民間海選來的國母,宮人多抱好奇之意。今上年方十四,少年英睿,容貌超逸清舉。是何等國色,才配得上如此絕頂男子。隨著他忐忑掀開紅蓋頭,緊接著麵上露出的羞澀微笑,所有的喜憂疑問,此刻都有了答案。
太皇太後張氏,仁廟元配,今上之祖母,以曆代後妃戚畹多權貴門楣至亂政禍國之忌,不欲新後出自名門,隻遣四海之內各方推自民間四品官以下者,家世清白教養良好的賢德淑女,備充人選,相貌不必出眾,端莊即可。惟有'坤德'一項,是最為看中要緊的。此後這一標準成為國朝備選後妃的慣例,終明一朝,皇後嬪禦及各親王妃,均出自民間下級官宦、監生、亦或是平民百姓之家。朝為村姑,昔為國母,鳳鳴九霄萬民俯首,一個人身上出現如此快速的戲劇性變化,唯大明一朝所特有。
從萬名候選淑女中脫穎而出的新後錢氏,乃江蘇海州一個四品同知之女,年十五,側身坐於花燭旁,儀容端雅,廣額豐頤,眉色淡遠,在新婚丈夫的凝視下微微垂首,頰上霞飛嫣紅。那不堪一掬的嬌羞,牽動了少年人從未有過的情愫。他坐了下來,緊張而又生澀地,將他的新娘攬入懷裏。
她是走入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子,他的發妻。在此之前,他沒有和哪個女子有過這般親昵的舉動。祖母通知他選定了新娘,他便時常情不自禁地憧憬,偶爾也會茫然不安,這從未謀麵便要與他共度一生的民間女子,性情樣貌是否能夠令他稱心如意。掀起蓋頭的一刻,所有疑慮擔心煙消雲散。這種感覺是從未有過的美妙。她是他理想中的人,純淨、乖巧、恬淡、纏得一雙好金蓮。她符合他全部的,對女子的美好向往。
"你叫什麽名字?海州哪裏人?昆仲姊妹幾多…"他對著她不停地探索,興奮又新奇。她顧不上回答,他亦不計較,隻自顧自地問下去。"在家時都做些什麽…可曾讀過書…"
她的臉更加羞紅。"妾父嚐言女子以針黹中饋為重,不曾習得文墨詩書…隻讀過論語…"
"不妨事,"他拉著她的手,笑容爽朗。"今後我教你。"
她略感意外:"萬歲爺宵旰憂勤,日理萬機…"
"叫我的名字。"他捧起她的雙手,她更加惶恐:"萬歲名諱,臣女萬死不能…"他再次打斷,看著她的眼睛道:"我的名字是朱祁鎮。我沒有宵旰憂勤,也不曾日理萬機。我的內閣有賢明的三楊,內廷有王先生,大政有奶奶做主。我還沒有親政。不過大婚以後就快了。趁現在尚得輕閑,你我夫妻相伴,鴛仙琴瑟之樂,能享一日是一日。以後,就難說了。"
接著的幾月裏,二人成雙成對,情投意合如逍遙神仙。她生得一雙巧手,針線活兒竟比內廷織造的還要好。從此他貼身的衣襪就再也不要別人做的了。一時來了興致,他也會教妻子讀書寫字。六局設女官教習,專為教導後宮經史典章,錢皇後與另兩個側妃也需日日出席,不過皇帝更願意'事必躬親'。他喜歡看他的小妻子仰視他的目光,喜歡她讀書時苯苯的樣子。在他眼裏,她處處可愛之極。錢氏選自民間,武官之家本就不重才華,本人天賦也平庸,因此於琴棋書畫上無半分獨到之處,朱祁鎮時常取笑她,她也不急不惱,憨憨地陪笑。一次朱祁鎮命她臨帖,故意說兩日後要來檢察。他知道她臨不好的。兩日後他果然駕臨坤寧宮,見到錢氏蜘蛛一樣的功課,臉一黑道"天然一段朽木不可雕!"偏錢氏還在一旁呆坐著果真象段木頭,朱祁鎮更來了氣,拈起戒尺扯過她的手心作勢要打,錢氏慌了神,又羞又臊又忙不迭地討饒,羞紅的臉蛋如熟透的大蘋果,扭捏躲閃間連耳垂下一對潔白無瑕的玉墜子都跟著靈動飛舞,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她生性安靜淳樸,此時罕見流露出的女孩家活潑嬌憨之態令朱祁鎮愛得要死。他把她抱在自己膝蓋上,二人你來我往討價還價,朱祁鎮最終哄著打了她幾下,她鼓起唇委委屈屈的樣子,日後都成了他反複回憶的閨房樂。
正統七年張太皇太後薨,三位楊姓閣老淡出,新婚不久的皇帝禦奉天殿,始親政,時年十五。八月,皇帝以新殿落成賜百官宴,按祖宗成法內監不得參與朝政,皇帝為難良久,終還是未請他視為'亞父'的司禮太監王振出席。王振大怒,"周公輔成王,我惟獨不可一坐!"皇帝聞之惶恐,忙命開東華門招王先生入席,百官候拜於門外,王振大悅。士大夫廉恥道喪,起始於此。
皇帝對王先生的倚賴由來已久。生長於深宮,母後孫氏對他並無特別關懷之處,孤寂中隻有離他最近的太監給予他溫暖親情和安慰,充當他的事實父母。他對啟蒙先生王振的感情是真摯的,全方位信賴的。實際上他無條件地信任所有他身邊的人。他身上有一種奇特的魔力,使他這一生中遇到的人,哪怕是敵人,也被他這種獨特的個人魅力所折服,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他、幫助他,為他打動。這魔力源於他能夠對他人產生最真實純潔的、完全不設防的感情。
親政後他更加依靠王先生,朝中漸成閹患,他充耳不聞。在他眼裏,王振所有的決議都是正確的。他依然有閑暇時光與他寵愛的錢皇後共讀詩詞,品鑒書畫。這些年錢後在他的督促熏陶下很有些進益,舉手投足、品位見解儼然一派清貴之氣,二人夫唱婦隨羨煞旁人,隻一件事不夠完滿。伉儷多年,皇後身上並無半點動靜。正統十二年側妃周氏誕下庶長子見深,緊接著更多皇子公主紛紛而至,朝臣請立太子,畢竟皇帝已滿雙十,立儲理應提上日程。朝中紛議,皇帝不為所動,一心一意等待他的皇後為他誕嫡子。他對錢後的深情是顯而易見的。這種深厚的夫妻情竟演變成為一種他衡量人的標準,延續到了外廷。他生來性情極溫和嫻雅,少有的幾次責罰臣子都是因為該大臣對死去的元配不忠,一個是喪偶不到半年便續弦,另一個是元配故去那大臣不為之戴孝。這都是些無可厚非的小事,很多人都這麽做的,看在他眼裏,便是對夫妻感情的褻瀆,進而質疑此人的德行操守與忠心。
正統十四年一個夏日傍晚,皇帝如常駕幸坤寧宮,身後的小內侍懷抱幾幅畫卷。"子童,看我帶來了什麽。"
二人共展,文淵閣館藏的宋人花鳥呈現眼前。皇帝指著其中一幅笑道:"考考你,可能品鑒出何人之作?翰林院幾位修撰有說是道君皇帝真跡,有說不是的。"
絹上一樹寒梅,一對長尾鵲相互依偎著棲息枝頭,翎毛的筆墨工致,其下數朵白梅盛開。錢後笑道:"工筆重彩,設色明麗,技巧上遠溯'黃體富貴'鉤勒填彩之法,乃繼承宋代院體花鳥之精品,可惜非道君真跡。"皇帝頷首,"是鄙人塗鴉之作"。又展開另一幅道:"這個呢?"錢後隻消一眼便道:"這自然是真品了。隻這一筆瘦金體,後人便是模仿得再精,也隻幾分形似罷了。"
同樣是寒枝、梅樹、雙禽相互依偎棲息枝上,無論構圖立意,比前一幀更添幾分閑雅逸趣。枝上蜷縮在一起的兩隻白頭翁最為生動傳神。梅枝線條工細勁挺,幹墨渲染皴擦,得心應手,左下一首瘦金體五絕詩,與畫意契合:"山禽矜逸態,梅粉弄輕柔,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
"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皇帝輕聲念著,將身旁的皇後摟在懷裏。"這一對白頭翁,象不象你和我?"
錢氏心中湧起古語'白頭同所歸',古人以此意指情誼綿長。'丹青'乃顏料,其色不易泯減,故此二句喻感情堅貞,白頭不渝的心意。
二人沉浸在濃情蜜意中,纏綿良久方戀戀不舍地分開,臨了皇帝又把過皇後的香腮,一路親到耳垂,啄弄得雙耳紅潤,才又笑道:"我記得你耳上常有一對白玉丁香兒,戴了許多年了,如何不見?"錢氏道:"這點瑣碎小事你竟也留意…"皇帝道:"你上上下下每一分每一寸都在我心裏。"錢氏更為感動,低頭道:"丁香兒的環掉了。那白玉本是琢成一對蘭花苞,玉質極溫潤,是我從娘家帶來的,可惜戴不了了。"
"拿來我看看。"
錢氏開奩盒,從最深處取出那對白玉耳環。原來的配環都掉了,隻兩顆裸玉石。皇帝接過來仔細端詳,若有所思,又望望案上兩幅花鳥,微笑著將玉石收到自己袖裏。又拉著皇後,道:"子童,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過幾個月我就要出征瓦剌了。禦駕親征!"
錢後驚得險些跳起,難以置信看著他,隻見皇帝躊躇滿誌,朗聲道:"我大明戎馬起家,尤以成祖爺之英姿睿略,沐雨櫛風,南征北戰掃蕩邊塵,文韜武略使四海鹹服!先帝亦以英達之資,多次親征邊塞,揚我國威。大丈夫當做一番事業,永垂青史!我不甘心縮在深宮中碌碌無為,也要效仿列祖列宗,做一個文武雙全的名君!"
皇帝意氣風發,繼續滔滔不絕地和皇後講述此番排兵布陣的策略。"都是王先生教給我的。先生熟讀兵法,運籌帷幄堪稱當代諸葛,將輔佐我出征,我二人指揮百萬大軍,定能踏平瓦剌,震懾狡寇,令其聞風喪膽永不敢再犯!"
錢氏如仰望天神一般崇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夫君,駕龍輈兮乘雷,馭飛龍兮北征。暾出東方,豪情萬丈,四旁雲旗翻旌蔽日,蓋世英雄帶長劍挾秦弓,揮灑間征服四海八荒。天地萬物都葡匐在他腳下顫抖,他從霞光四射中走來,帝服龍駕,麵容皎皎如朗日。最關鍵的,這好似雲中君一般的人物,蓋世無雙,萬民之主,竟然…是她的丈夫?!更竟然,獨獨愛她一人!她又有何德何能,與之相配。她不知自己前世修了多少功業,今生才得這樣的福祉,完滿得令她幾乎窒息。
好半天,她才從夢幻中喘上一口氣來。"那…你不在這裏,這裏…"
"讓小鈺看著。"皇帝的笑容純真明朗:"我已下旨,離京後命郕王監國。他也二十了,人挺機靈,該擔當些大事了。"
郕王祁鈺,皇帝異母弟,二人從小一起玩耍長大,感情甚篤。郕王十四五歲時還整天黏在皇帝身後叫哥哥,形影不離。十五歲納妃汪氏,按祖製緊接著該離京就藩,兄弟二人誰也舍不得誰,皇帝為他找盡借口與朝臣爭議,磨到今日尚未離開,這回天降大任,更不必離京了。
皇帝為親征蒙古晝夜忙碌,再次臨幸已是四五日以後。見到皇後,他從袖中取出一件扇形玉珮。
"我命內工局為你趕造的。喜歡麽?"
碎金剛石鑲邊的扇麵上,花枝疏朗,梅粉輕柔,瑩白潤澤的一對長尾鵲相互依偎,喁喁說著情話。錢皇後因激動而顫抖的手,輕輕撫摸過白玉鵲身,皇帝在她耳旁笑道:"那日看了很久的花鳥,再移目看你這一對玉花苞,忽覺形狀酷似雀身,我便來了靈感。剛好真臘國進貢了一批玉石,水精碧璽樣樣都有。我揀了幾粒湘妃色的當做梅瓣,一個孔雀綠碧璽做墜子,一個絳紋石扣頭,組合在一起看了看,倒也相稱。我那幅塗鴉,技法上雖不比道君皇帝,自以為構圖比他更巧妙,兩隻雀兒臉對臉貼靠得更為親密,可不是更象你我?我本打算將那畫裱成一個扇子隨身帶的,給你製成珮飾也一樣,想必你也會天天戴在身上。"
第二天,她送他出征。他撫摸著她胸前佩帶的雙禽,她還是忍不住哭了。他為她擦拭掉淚水,滿懷信心地對她笑道:"你放心罷!我會平安回來的。很快的!這是我們的約定。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
他沒有食言。他是平安回來了。隻不過不是很快,更沒有踩著五色祥雲,駕兩龍驂螭。他再見到她,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
他顫抖的手,推開斑駁落漆的門,長年不曾修葺而陰森吱啞的響聲,驚動了門裏蜷在地上的人。她回過頭,一束幽暗光線照在她雜亂的花白枯發上,他以為自己見到了鬼。她努力睜著暗淡無光的雙目,目中滿是恐怖如蛛網的灰白病變。她努力聚睛看著他很久很久,兩個空曠的大黑洞裏,流下渾濁的淚。
"你回來了…"
她一條腿已瘸,她用另一條腿掙紮著向他跛動。他忙上前迎住,她伸出幹枯的手,撫摸他被風沙折磨的溝壑蒼老的臉。"是你。你真的,回來了。"
他緊摟住她,放聲大哭。她的手移動到他的後背,慢慢撫慰著他,另一隻手展開,將掌中一直牢牢攥著的玉珮,托到他眼前。
"我們的約定。我相信你,不會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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