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奩舊事—翠蟬金指環

玉兒結識元樹,在盛夏來臨之際的秦淮河畔。 那時他是未滿十五的落魄少年,芒鞋布衣立於碧蔭之下,引頸遙望自北方飄來的流雲,歔欷嗟歎。他每日都會這樣伸著脖子呆看數個時辰,如宗教信徒般虔誠,仿若石雕。偶爾,這座望鄉石會因鄉愁過痛而黯然落淚。

那是一個山水如畫的午後。秦淮河上台榭亭閣,連綿參差,有曲廊與岸邊相接,水岸汀渚,交相輝映。河中數萬芰荷迭映怒放, 如同被雨水洗過一般幹淨明豔,荷葉下隱約藏著對對避暑的鴛鴦。元樹結束了每日必修的祈禱,引袖拭去麵上淚痕,往棲身的殘破廟宇走去。轉身之際,忽聽桐木玉軫之聲自水麵上傳來,彈的是名曲《高山流水》。元樹不由停步。那琴聲琅琅如振金玉,又如溪水淙淙越過石壑,泠泠七弦抑揚頓錯自腕底瀉出,回音寥落,猶入巴峽煙雨,雲水空濛。

元樹抬眼望去,見一小小畫舫自碧荷間悠然劃近。畫舫以竹而建,造型雅致,窗欞簷角雕刻雁字回紋,煙霞窗紗,襯著遠處的淡色青山與近處的波光碧水,此景直可入畫。

吳越膏腴地,建康富貴鄉。自衣冠南渡,造就百年繁華。錦帳池台,美人似玉,尤以十裏秦淮為盛,兩岸青樓鱗次櫛比,河上畫舫如梭,達官顯貴、詩禮簪纓旁攜綠鬟,佐以美酒詩賦,絲竹宮商,引以為雅尚。這琴聲,想必是陪客的歌伎獻藝之作。元樹無心流連,蕭瑟垂首。

這裏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是被迫逃離故土的落難王孫。幼時生長在洛陽,鮮花著錦不遜於眼前。伯父孝文帝元宏親自為他遍請名師,他十歲便通曉音律,《高山流水》在皇族貴胄中獨占鼇頭,難覓知音。十三歲拜宗正卿,已是美姿貌,善談吐,文韜武略樣樣出眾的翩翩少年郎。誰能料雲譎波詭,伯父被他的風流皇後幾盡氣死,飽含羞恥悲憤帶病遠征南梁,隻為遠離那個令他愛極怒極的女人,眼不見心不煩。不想途中又遭暴雨淋頭,連病帶氣山棱突崩,年三十又三。臨終時他拉著兩個弟弟的手,懇請他二人盡心輔佐嗣帝。其中一個便是元樹的父親,鹹陽王元禧。另一個是彭城王元勰。這是先帝最為倚重信任的兩個弟弟,一直帶在身邊,跟隨他南征北戰。二人流淚起誓。然而先帝的重托和信任並未遺傳給兒子。即位的宣武帝元恪在羽翼漸豐之際,將礙眼的叔叔元禧賜死於私第,並絕其諸子屬籍。元樹和他的兄弟姐妹一夜之間淪為庶民,沒有人再過問他們的死活,獨彭城王元勰歲中再三賑給,方得保命。而元勰的地位也行將不保。新帝倚重外戚高氏,高歡粉墨登場,屢屢加害元氏宗室。元樹的大哥即被他們害死,其餘三個兄長亦各自南逃,下落不明。等到他十五歲時,北方再無他一絲立錐之地,他也步哥哥們的後塵,隻身流落南梁,剩下最小的一個弟弟、年齡尚不滿十歲的元坦,在宣武帝的嚴密防範下苟活。

淪落至此,每日靠替僧人抄寫經書換取齋飯,食不裹腹哪裏還有閑情駐足欣賞雅樂?他再次抬足,卻又被身後的聲音喚住。"公子請留步。"

他又轉過身。四目相對,他聽到自己心動的聲音,恰似高山上的流水碰撞玉石,叮咚振漾,溢滿心扉。

他猜的不錯。他從琴聲中便判斷出她的身份。她是十裏秦淮最負盛名的藝伎。色藝雙絕,豔幟高照,無人能及。十三歲流落煙花地,倚門賣笑閱人無數,她一眼便看出,天天立在岸邊眺望遠方的少年雖衣衫襤褸,出身定是貴不可言,他細膩如白玉碾成的手指便說明了一切。這是撫琴拈香的手,他的《高山流水》是唯一能與她相匹的,他是北魏遠道而來的知音。

她問他為何每日望那流雲,他隻答,"那是嵩山飄來的雲"。她把他帶回了家。她的金屋熒煌煥爛如仙境瑤台。往來美姬無不修眉橫波,霓裳鳳髻,雲帔花冠,他置身於這一片花柳繁華地,如一束清冷月光。他將她琴室中所有名貴器玩一概棄用,隻留一席、一琴、一案、一麵素絹屏,陳設極為清簡。他跽於屏風前為她撫琴。夏日斜陽透過窗格灑入室內,在他身上落了一層淡涼的金。他的白紗中單垂瀉在簟席上,裾邊是她勾繡的竹葉暗紋。陽光映著他膚色玉曜,英姿俊雅,他劍眉朗目,凝視她的目光中有她懂得的默契和承諾。

"漂母飯信,非為報。玉兒,我終不會負你。"

他沒有食言。玉兒再見元樹,他已是大將軍、封鄴王,食邑二千戶,拜散騎常侍。金玉終不會埋沒塵埃,他過人的相貌和才略很快引到了梁帝的關注,蕭衍驚異於他的龍章鳳姿,格外器重,極為禮遇,不僅按他父親在魏國的原號冊封他王爵,還交給他很大一部分兵權,倚為心腹。元樹亦感激梁帝知遇之恩,此後一生為南梁效力,出生入死抗擊他故國軍隊的入侵。他恢複貴族身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玉兒贖出來接到他的府邸,不顧眾妻妾口舌怨憤,一心一意與她相守,為她遮擋女人們射向她的刀箭。而她也始終陪伴著他,陪他邊境駐守,風餐露宿,在他遭遇險境遲疑消沉時,給他支持和信心。一次他和南梁將軍湛僧珍一同攻揚州,北魏駐揚州刺史不敵,率幾萬魏國兵馬投降南梁。湛僧珍慮其翻異,盡欲殺之。當晚元樹於幄中撫琴,玉兒伴在身旁,一曲未了,她按住他琴弦上的手,"陛下聖主明君,必不會疑你。"

寶劍酬知己,名將自有紅顏伴。她從他的琴聲中聽懂他的憂慮。他不忍殺害那幾萬魏兵,曾經的家國父老,可如若將他們悉數放還,他擔心梁帝對他起疑,他的敵國宗室身份是原罪,稍不謹慎就會被梁國人猜忌他的忠誠。為難之時玉兒給予他力量。他以家國念,聽還魏國降兵。而玉兒當真沒有判斷錯。蕭衍一如既往不疑有他,此番戰役得勝歸來,更贈他鎮西將軍、郢州刺史,增封邑達三千戶。一年後元樹討伐平定南蠻賊寇,又加安西將軍,再增封邑五百戶;五年後出任使持節、鎮北將軍、都督北討諸軍事,加鼓吹一部,設幕府設官屬,開製儀同三司,一時成梁國炙手可熱的顯赫權貴,陪在他身邊的,始終是唯一的愛姝玉兒,雖然她已不再年輕,紅顏已逝。

他們一起走過了三十年的歲月。他在四十七歲時再次出征北魏,這一次玉兒沒有伴隨。她送他到譙城,臨別時,她摘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放在他的掌心裏。

他拿起來仔細端詳。金環鏨刻成樹皮狀,工藝精湛,絲絲入扣,栩栩如生。其上刻一花、一葉,一隻精巧玉蟬附著其間吸飲清露,蟬身翠色飽滿,晶瑩剔透,晴水潤朗。

"蟬居高聲遠,餐風飲露,品行高潔,清朗俊秀,高標逸韻,便如殿下。"

環者,還也。她沒有淚水,沒有山盟海誓,沒有臨別贈言。玉蟬棲樹,生死相依。這隻暗嵌著他們兩人名字的指環,寄托了她全部的心意。

而這一次,他沒有再回來。魏人敵不過他的勇猛,與他殺白馬立盟,發誓不再進犯。他輕信了誓言不再設防,被偷襲俘虜到了洛陽,他回到了故土,卻是以敗將的身份囚於景明寺。三十年風雲變幻,魏國也早換了君主。新帝赦免了先前的宗室,他的幼弟元坦襲了爵,成為新一代鹹陽王。

他的到來引起元坦的焦慮。他為兄長,且賢能名望處處居上,元坦憂心他的爵位被取代,多次秘密勸說朝廷殺了元樹。他知道後泣謂元坦道:"我往因家難,不能死亡,寄食江湖,豈望榮華?汝何肆其猜忌,忘在原之義!汝腰背雖偉,善無可稱!"

沒人歡迎他回來。這裏早不是他的家。他思念南方的玉兒,也感恩梁主的信任與真誠。那指環他天天戴著,須臾不離身。他對魏國已無留戀,在囚禁的歲月裏,他求人將這枚寄托了相思情誼的信物寄回了南梁。環者,還也,他用這個表明他必還的決心。此舉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魏帝看出他去國之心,俄而將他賜死,時年四十八。

玉兒在他走後便開始了她的期盼。她象他當年那樣每日立於河畔柳樹下,聽樹上蟬鳴,看嵩山飄來的流雲。在收到那枚金指環後,她消逝在紅塵裏。無人知曉她的下落,也許她已隱於塵世,也許她將自己化為望夫石,隻留這一段褪色的往事,在發黃的史書上隱現,供後人驚鴻,回味,嗟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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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出自正史:
《北史·卷十九·列傳第七》:翼弟樹,字秀和,一字君立,美姿貌,善吐納,兼有將略。位宗正卿。後亦奔梁。梁武尤器之,封為魏郡王,後改封鄴王。數為將領,窺覦邊服。爾朱榮之害百官也,樹時為郢州刺史,請討榮。梁武資其士馬,侵擾境上。孝武初,禦史中尉樊子鵠為行台,率徐州刺史杜德、舍人李昭等討之。樹城守不下,子鵠使金紫光祿大夫張安期說之。樹請委城還南,子鵠許之,殺白馬為盟。樹恃誓,不為戰備。與杜德別,還南,德不許,送洛陽,置在景明寺。樹年十五奔南,未及富貴。每見嵩山雲向南,未嚐不引領歔欷。初發梁,睹其愛姝玉兒,以金指環與別,樹常著之。寄以還梁,表必還之意。朝廷知之,俄而賜死。

正史記載兒女私情是極為罕見的,還記的這麽詳細哀婉,小小的信物都記了下來,如同演繹小說。這位玉兒就出現這一下,是何身份,是否是元樹的妻妾,他兒子元貞的親娘,都無處可察。也因此留給後人無限想象。從'愛姝'這兩字上推測,應該不是元樹合法妻妾,更象是紅顏知己,否則不會這麽稱呼。所以我就據此編了這麽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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