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棗樹

來源: 洛恪 2019-02-27 13:11:3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688 bytes)

姥姥的棗樹

散文

 

   北園有棗樹,布葉垂重陰。外雖繞棘刺,內實有赤心。

                                                後秦•趙整

   我家也有一棵棗樹,剛搬進來的時候,沒有。海棠樹看花吃果,葡萄架乘涼品香,但是那就是我家的人,獨賞、獨享、吃獨食。直到那棵棗樹進了我家。
   提到棗樹,就要提姥姥。姥姥不是我們的親姥姥,她的女兒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犧牲了,所以她的外孫女來到我家,就成了我的妹妹。我們全家人就都隨著妹妹叫她姥姥。姥姥家在北長街,雖說是烈屬,過的還是老百姓的日子。困難時期,姥姥的槐花餡兒餃子、榆錢餡兒餃子就是那些食物匱乏日子裏的龍肝鳳髓。姥姥家旁邊不遠是班禪駐京辦事處,特別的日子裏,有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景山前街三座門對麵。每個人脖子上都有紅布條,問姥姥他們在幹嘛,姥姥說,是祈福。
   我說,福要靠自己努力去得到,祈怎麽祁得來呢?姥姥說,你們高高在上,怎麽懂得老百姓的心思呢?我說,怎麽能懂得呢?姥姥就一直搖頭,看上去好像我頑不受教似的。
   姥姥家有一株棗樹,結的棗脆又甜,外邊買不到這麽好吃的棗。我便常常去姥姥家要棗吃。有一天姥姥沒有給我棗,她說,想知道百姓的心思嗎?自己種樹吧。於是,她從地上挖了一株小棗樹,也就一尺來高,說這是大棗樹的根上長出來的,帶了一坨泥土,用絹子包了,告訴我怎樣種。我說,這麽小,什麽時候才能吃上棗啊?姥姥說,盼著吧,老百姓的日子,就是盼著過的。
   我家海棠樹在東邊,棗樹就種在了西邊。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還錢。當年,就真的結了一粒棗。此後就一直盼著,春天海棠花紅豔、葡萄花招蜂引蝶、唯有棗花不張揚,一陣陣地送著甜蜜蜜的香氣,那就是給我送盼頭呢。棗子越結越多,每年秋天打棗就像節日,家裏孩子多,棗子劈裏啪啦落地,總會引來一片歡笑。我問姥姥,這就是老百姓的日子嗎?姥姥還是搖頭,我知道,我還是沒有悟到。
   棗樹越長越高,棗子越結越多,很是誘人,終於,有一天,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爬房越脊地到我家房頂上來偷棗來了,被阿姨發現,吼吼罵罵地趕跑了。爸爸聽見了出來製止,說,偷幾個棗不要緊,把孩子摔壞了就麻煩了。於是讓阿姨用籃子裝了棗,給左鄰右舍送了一些,感激是自然的,偷棗的孩子卻還是照樣來。我說,人家不是為了吃棗,是享受“偷”的刺激感覺。爸爸還是覺得危險,我們家雖然不缺男孩子,但是爬房上樹、翻牆鑽洞的事,隻有我這個二姐會幹,所以爸爸就命令我,隻要有小孩來偷棗,我必須上房保駕護偷,特別是北房房頂特別高,而且陡,不能讓他們上去,必須由我爬上去摘了給他們。後來偷棗的反而少了,畢竟作為男孩子,要一個小丫頭保駕護偷也沒有麵子,久了索然無味,就不來了。棗樹為媒,我們認識了孫大媽、福子媽媽、武瑞奶奶、二哥還有傻子以及什麽什麽大爺之類的。過去,出來進去凡人不睬的我,進了胡同,竟也是一路不停打招呼;副食店進了新鮮蔬菜,也有人來按門鈴興衝衝地告知;冬儲大白菜也會有人用板車拉了送到家裏來,上門去謝,總是說,你們幹大事的,忙,這些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的;當然也免不了有人有了難處,上門求助的,家長裏短地訴說,宛如平日要好的鄰居,應與不應隻要說清楚,也斷不會生怨,但凡幫得一二,定是感激不盡,念好能念上好多年呢。
   有一次啞巴的二哥找來,說是啞巴要結婚,非要用我家的棗,可是當時棗子還綠著呢,可是二哥說,綠的也要,因為這棵棗樹吉利,而且綠的放一放也是會紅的。二哥三十好幾了一直不結婚,就是怕啞巴沒人照顧,現在啞巴結婚了,他盼著有幸福的生活,這也是二哥的盼望。
   “這就是盼頭吧?”我想。於是我上房去摘,選了一些大的,也隻裝了半籃,有些不好看,我就去姥姥家,畢竟姥姥的棗樹是我們的棗樹的媽媽呀!姥姥架了梯子忘我去摘,她說這次不能打,必須一粒一粒地挑著摘,因為每一粒都是祝福,祝福他們生一個健康的孩子。我想這就應該是啞巴哥哥和他二哥最大的願望吧。我拿了一籃子大青棗,上麵蓋著一個請人剪的大紅的喜字,送給二哥,就這麽簡單不值多少錢的東西,竟讓二哥濕了眼眶,大概這裏麵有著啞巴和二哥對幸福的盼望吧?
    文革那些年,福子媽媽、武瑞奶奶還收留過無家可歸的我,武瑞教我彈吉他,說可以自我療傷。我也會在胡同裏,和那些半大小子坐在槐樹下自彈自唱,後來剛剛入門,就當兵去了,沒有學成吉他高手。要不然是不是我也可以成為民間吉他手呢?
   要說姥姥的棗樹作為紐帶,把我們和鄰裏們拉近,我家的貓不得不提。四合院裏的貓,沒有樹是上不了房的。雖說原來有海棠樹,可是一來離房子遠些,二來枝幹不夠堅硬,難以支撐。棗樹長高了之後,貓借由棗樹出入,高來高去,暢通無阻。她的公關能力出奇,每到夜晚,屋脊上一排貓頭,一對對綠瑩瑩的眼睛,如同嬰兒哭聲一般的貓叫,此起彼落。開始還有人出去驅趕,但是靜了不足十分鍾,複又合唱起來。於是全家人都隻能忍受著最難聽的音樂會。如是也還罷了,終於還是鬧出事來。
   有一天,貓回家來,在院子裏一直吐,我聞到很強烈的敵敵畏的味道,知道她是被人下了毒了,一定是她常去偷人家東西吃,才會遭此報複。我以為敵敵畏中毒,沒有不死的道理,就在葡萄架下,挖了一個坑,把她放在裏麵,心想等她死了直接埋,免得觸碰死貓。可是在坑邊上等了好久,她也不死,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看得我心慌,就走開了,想等她死了再說。誰知第二天起來,坑還在,貓沒了。這之後,貓就開始了報仇行動,我家棗樹上,今天掛上一隻襪子,明天掛上一條褲衩,有時還有文胸、鞋子啥的,開始不知何故,後來發現是貓幹的,她不僅有九條命,毒不死、殺不死,還小肚雞腸會報仇。有一天,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赫赫然地高懸在樹梢,這次我們不敢把它扔進垃圾箱了,因為眼鏡的主人離了它,大概和瞎子也沒啥區別了。再後來,樹枝上會戳著一些紙張,弄下來一看,事情有點大了,那是人家寫的文章,整整齊齊的硬筆楷書,寫在稿紙上。那年頭沒有電腦,謄寫稿子不易。爸爸要我們找到眼鏡和稿子的主人,可是貓是高來高去、偷偷摸摸地幹,我們怎麽跟蹤破案呢?
   有一天在副食店排隊買東西,看見顧大爺的孫子戴著一副破眼睛,鏡片和鏡腿都用膠布粘著,詢問之下,得知眼鏡不翼而飛了,沒有錢配新的,又在趕論文,隻好將就。晚上奉老爸之命,帶著盜竊犯和贓物,我就去顧大爺家投案自首去了。貓把兩隻耳朵緊貼在腦袋上,拱起了背,發著呼嚕呼嚕的聲音,充滿了敵意。那晚,顧大爺的孫子竭盡所能討好那貓,隻是貓死也不肯吃他給的東西。顧大爺與我相談甚歡,他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訴說他孫子的不易和他的追求,以及全家人對他的期望。直到現在,我才體會到那高度近視的眼睛背後所承擔的壓力,不僅是個人的追求,還有全家人的厚望。我不知道他與別的小孩子會不會這樣談話,但是我得到這種與大人平起平坐的待遇,很覺得榮耀。
   和顧大爺的孫子盡棄前嫌之後,我家的貓成了胡同裏的傳奇,有了一大群崇拜者,現在的話叫貓粉,不僅有貓成了她的貓粉,也有人成了貓粉。我自己也多多少少過上了百姓的日子、了解了百姓的心思,因為大媽、大嬸、大爺們,都願意和我聊他們的雞毛蒜皮。也許就是那時,我學會了傾聽、學會了將心比心,也才能在多年以後,成了婦女們的“秋明姐姐”。
   姥姥的棗樹,是一座橋梁,跨越了封閉的院牆,把我變成了胡同裏的孩子。我喜歡。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