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獨上西樓 (一百一十八)回城
老二尚生回了北京,身在邯鄲煤礦的老大尚民卻沒有這般福氣。煤礦上可以挖出來的階級敵人有限,每次新的運動需要有新的階級敵人挖出來的時候,礦上就拿冷尚民去頂替。過去是曆史反革命,軍統特務,如今又多了好幾頂帽子,比如什麽516分子,林彪反黨集團死黨等等。無論礦上還是邯鄲市開批鬥會,冷尚民是必不可少地被押到台上去的。就算他不是主要被批評的對象,也是陪綁的。
冷尚民的二兒子冷衛星記不清自己參加過多少次批判父親的鬥爭會。看到父親被五花大綁地押上台,他的心裏五味雜陳,隻能把頭壓得低低的。身邊不免有些同學,鄰居對他歧視。不論認識的,不認識的,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都可以隨便欺負他。有時在街上走著走著,突然就竄出一個人來把他打一頓。有一次在學校的樓道裏,一個女同學居然將一口痰正正地吐進了他的耳朵眼裏。
一開始,他盡可能地忍耐著。聽從母親的教導,除了上學,老老實實在家裏待著。他養了兔子和雞,看著它們長大,心中自有滿滿的成就感。但是,有一天下學回家發現,他養的兔子和雞都被偷走了。這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有了這次的切膚之痛,冷衛星不再忍耐。如果有人再對他動手,他就拚死抵抗。那些孩子自然不會放過他,有一次,五六個男孩子追著他打。自知打不過,冷衛星撒腿往家裏跑。快到家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家也是不安全的。於是拐到了鄰居朱家。一頭撞進去,藏在了床底下。
這個朱家是有些來曆的。主人朱重潤是邯鄲市城建局的局長,受過大學教育的幹部。文革中被打成走資派,下放到養護隊工作。朱重潤的太太是位大家閨秀,大學畢業但是從來沒出去工作過。他們有一兒一女。兒子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在哈爾濱工作,女兒朱少梅護士學校畢業,在邯鄲市裏工作。過去李素貞在市政府工作的時候與朱家就是鄰居,跟朱少梅是要好的朋友。如今少梅的父母住在素貞家附近,彼此都有很多照顧。衛星鑽進朱家的床下,少梅的母親把一群追逐他的半大小子們擋在了門外,算是救了他一命。
自從搬到西河灘,素貞的家被大水淹了兩次。她將自家的戶口本,照片,婆婆帶來的房契等等文件暫時存在了城裏的朱少梅家。
除了生活上的困難,最讓素貞擔心的是兒子衛星。自從文革開始,一向活潑可愛的兒子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兒子目睹了抄家,父親被打傷,被批鬥。兒子還目睹了邯鄲市武鬥時的激烈場麵。據兒子說,他親眼看見一個工人被紅纓槍紮破了肚子,腸子都流了出來。嚇得他捂著眼睛逃回家,好幾天都從噩夢中驚醒。
由於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外麵的孩子欺負,冷衛星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提出跟父親斷絕關係。他以為這樣自己就可以逃脫家庭出身給自己帶來的厄運。
素貞堅決反對冷衛星跟父親斷絕關係。她拿冷國慶做例子教育兒子:“看看你五叔,跟你奶奶斷絕關係不說,還帶著人把自己的家都抄了。結果怎麽樣?人家並沒有因此就接納他。他還是革命圈子外麵的野狗,沒人收留。你要是像你五叔那樣,你就別回這個家了。你五叔年紀大,可以去內蒙插隊落戶。你一個小屁孩兒,誰會要你?怨隻怨你投錯了娘胎。下輩子投胎的時候看清楚一點兒,找個好人家!”
素貞總覺得這個兒子太小,精神上一定會留下創傷。但是丈夫一直被關押著,自己一介女流之輩,怎麽能夠改變命運,改變環境呢?然而天無絕人之路,機會總會有的。
1972年,全中國都有了改變。不少文革時靠邊站的幹部都官複原職了,尤其像朱重潤這樣有文化背景的幹部。朱重潤重回城建局的時候將李素貞調回了城裏。素貞和兒子衛星終於從西河灘搬回了邯鄲市中心。
城建局宿舍在過去政府大院的對麵,由幾座簡易二層宿舍樓組成。李素貞強調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需要分開住。有朱局長的後台,局裏終於給李素貞分配了位於二樓的一個單元。這個單元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還有一個廚房,一個過道。廁所在樓下,跟全樓其他十一個單元公用。
搬了家,不用再擔心發大水,也可以和十幾歲的兒子分開睡了。更重要的是,兒子總算脫離了過去的環境,走進市裏最好的中學,邯鄲一中上學了。雖然家裏沒有幾件家具,兒子的床不過是一塊木板架在兩個板凳上,但是李素貞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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