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嬸你好啊,”小羽背著包走進山區後,問路旁賣涼粉和冰鎮西瓜的女攤主,“請問這裏的十八座名寺,哪一座最破爛、最少人去、離破產不遠了?”
頭戴草帽、膚色黝黑的大嬸被問得一怔,“我、我說姑娘呀,來這一帶上香的女人們,要麽挑人氣最旺的仙鷲寺,要麽是特意去參懸寺看研磬法師的,你怎麽還專找差地方啊?”
“這你就不懂了,大嬸,”小羽嘴裏說著,眼睛在黃瓜堆裏搜索,撿了根光鮮翠挺的出來,付錢。“從香客的角度來說,都想著去拜那些金身燦燦的大佛像,就跟挑黃瓜一樣。可你從佛祖也就是黃瓜的角度來考慮,金身早被拜膩歪了!當他看到自己被供在一間破爛小廟裏的破銅爛鐵居然還有人那麽虔誠地跪拜,是不是更為感動?肯定立馬就保佑那個女孩平安順遂、早日找到她的如意郎君啦!”
大嬸目光低垂,抬手搓了下額頭,“好像……也有道理啊。”
哪來的道理?小羽在心裏直樂,我的如意郎君自己就是佛陀,說出來怕嚇著你。又問:“你說的那位研磬法師有什麽好看的?他長了三個腦袋麽?”
大嬸捂著嘴笑,“三個腦袋就嚇死人啦!當然是因為長得俊,大家才去看的嘛。”
那是因為她們沒見過帥哥!小羽腦海中依次閃過陌岩、兮遠、常澤等人的麵容。不急,還是先從最差勁的無量寺開始吧,一家家看過去。雖然八個月後的佛會上,大家都要來找她小羽領門票,作為空降兵是無法搞到內幕的。從現在起,就得深入當地的生活,最好能成為某間寺廟的一員。
在大嬸的指點下,小羽繞開山區中央那些個偉岸挺拔的巨峰,腳底一刻不停,於黃昏十分到達無量峰下。抬頭仰望,見此峰不似仙鷲峰那般雲霧繚繞、花鳥繞徑。多石,樹少也較矮。不對,原本是有蒼天大樹來著,被砍去不少,隻剩下飯桌般大小的樹墩,一圈圈的年輪恥辱地暴露於空氣中。
“這個無量寺,窮成這樣了麽?”小羽邊嘀咕邊爬山。果然一路上都沒再遇上過香客,有些無聊。山裏沒有手機信號,還好通了電。腳下的青石台階倒是寬闊大氣,難道在不知道多久的很久以前,這裏也曾香火興旺過?那後來是發生了什麽事才變得一蹶不振的?
爬到半山腰時,小羽轉身回望下方。大地已經籠罩在夜幕中了,隻有這些山峰的上半截還沐浴著夕陽,仿佛山頂與山下不在同一個凡世。陌岩此刻會在這片山區裏嗎?她搖頭,世界太大,希望太渺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啊,以為自己真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變了模樣也不再記得她是誰的男人嗎?
“咕嚕嚕……”小羽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光顧著趕路去了,既沒吃晚飯,順路買的零食也消耗光了。那就去無量寺的齋堂裏蹭飯吧,再窮的地方,隻要有人住就得有飯吃啊。四顧無人,當下施展輕功,趕在太陽徹底沉到地平線下之前登上靠山頂處的無量寺正門。嗬,層疊的佛堂依山而建,從正門外抬頭能找到大雄寶殿的金頂。
寺門是半開的,小羽入內後,穿過開闊的前院。正對麵的佛堂裏一個人也沒有,曾經的氣派與輝煌還依稀可辨,隻是佛的金身早該修繕了。案台上擺著的供品也都是些廉價貨,還有香燈,也就是做成蠟燭形狀的電燈,是熄滅的,隻有一盞昏暗的油燈用來照明。
來這兒之前,小羽才去過龍螈寺與瑰泉寺,那倆都是千年以上曆史的名寺。龍螈寺雖地處喇嘛國,建築風格沉穩大氣,教派上偏唯識宗。瑰泉寺乃兜率天禪宗老派,園內曲徑通幽,處處透著禪機。至於眼下的無量寺,既然入門後的第一座佛堂裏供著彌勒菩薩,小羽認為和龍螈寺一樣,很可能也是唯識宗的。
“你好,”小羽抬手衝彌勒像揮揮手。小時候去過一次佛國,但沒見過彌勒,出於禮貌打個招呼。
出了佛堂,後方還有一個接一個的殿堂,都是供香客朝拜的。左右那兩條小路看樣子繞山而建,黑漆漆的,路旁有路燈卻沒亮。是因為欠電費太多,被電力局掐電了嗎?這麽黑,齋堂在哪邊?小羽的肚子真有點餓了,可惜沒長狗鼻子,否則聞著味兒就找過去了。算了,就選左邊吧,隻要能碰上個活人,一問便知。
也是她運氣好。沒走多遠,前方一個左手提竹筐,右手打著燈籠的大胖和尚踏出禪院,轉身朝她這邊邁步。小羽這才知道,本寺和尚們的僧袍是青灰色的,大概因為天氣炎熱,下擺並不長,隻勉強過膝蓋。沒什麽裝飾,右邊的領口處用白線繡了個“無”字,無量寺嘛,大概以此區別於其他寺的僧人。
“誒,你……”大和尚怔住了。此人五十上下吧,有兩隻嬰兒般的鼓臉蛋。眼睛不大但眼神和善,外眼角處像餃子捏第一下的邊兒。
“肚子餓了,”小羽說,“別家的山上有路邊攤,你們這裏沒有。”
大和尚醒過神來,“哦哦,罪過罪過!唉,小施主你也見到了,我們這裏沒啥人來,擺小攤的有東西也賣不出去啊,自然就……走走,我領你去齋堂。”
說完,抻著腦袋朝寺門的方向焦慮地瞭望了一眼,口中喃喃道:“天都黑了,怎麽還沒回來?”
等誰呢?小羽心想,怪不得寺門沒關。
二人一邊走著,小羽請教大和尚法號,得知他叫“源濟”,是本寺的監寺。職位可不低啊,僅次於方丈。
“我叫衛小羽。源濟叔,你們方丈老頭怎麽稱呼?”
“方丈他……他不老,法號築山。”源濟又問小羽,“這麽個點兒了,小施主怎麽會想到來我們這裏?”
小羽這回決定說真話,“因為喜歡寺廟,喜歡和尚。”
“哦?哈哈,嗬嗬嗬……”餃子皮笑得幾乎嚴絲合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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齋堂建得也蠻氣派的,雖然年久失修。深紅色木門左右敞開,上方一副竹簾半卷。木門兩側鑲著副對聯,上聯:“平淡是真味,一米一世界。”下聯:“凡塵即聖土,無量無分別。”
還不錯。小羽雖未專門研究過詩詞,但從小跟在陌岩身邊,潛移默化間也懂得些門道。
齋堂裏點著六七盞油燈,布置同龍螈寺差不多,隻是僧眾人數要少得多。除去米飯,菜肴隻有三樣。源濟一進門就快步走向那三個負責裝菜的夥食僧,“快快,還有菜嗎?還有幹淨的剩下嗎?”隨後從旁邊擺放器皿的桌上挑了個邊緣沒有磕痕的大瓷碗,捧著端給小羽。“都是粗茶淡飯,小羽湊合著吃點兒。”
對小羽來說,也許食物是這世界上最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事物。不是說昂貴的食材、上檔的宴會就一定比自家種的、路邊摘的更為可口,有時還恰恰相反。比如麵前那鍋粉絲豆腐,豆腐是寺裏麵自己磨的,外皮上還留著清晰的紗布紋路。先在油鍋裏一煎,等燉到差不多火候的時候扔進來一捆粉絲,比山下飯店裏賣的香多了!
於是美食博主小羽坐在幾排長凳當中的一條上,吃光一碗又去盛了一碗。齋堂裏原有的和後進來的僧人都好奇地望著她,寺裏已經好幾年沒見過非出家人了,哪兒忽然冒出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管監寺長老叫“叔”,吃他們的東西吃得那麽香,那副賓至如歸的姿態讓人誤以為她就是從小在這裏長大的。
“……說就是喜歡寺廟,就是喜歡和尚!”源濟在一旁一個勁兒地跟人解釋。
吃飽後,小羽見其他人都賴在齋堂裏不走,似乎在等自己說上幾句。拽佛法,小羽最拿手了。撇開陌岩不說,小羽小學最後幾年是跟隴艮和吳老師一起生活的,隴艮會時不時點撥她幾句。隴艮是誰?娑婆世界的教主,大雄寶殿正中央供著的那位。就算把仙鷲寺的資深老和尚們請過來,小羽也有把握鎮住他們。
不過此刻小羽想聊點兒輕鬆的,隨口問大家夥兒:“你們這裏為啥取名叫無量寺?”
僧人們思索了一下,“不是因為建在無量峰上?”
“那為啥叫無量峰呢?”小羽追問。
“大概與無量壽佛有關?”一個年紀比小羽還小的和尚試探地回答,立刻被同事們搖頭否定了。
小羽知道無量壽佛就是阿彌陀佛,那可是淨土宗的掌門人,與唯識宗無關。當下一本正經地說:“我猜,會不會跟守安禪師的一首詩有關?嗯,南台靜坐一爐香……”
念完這第一句,小羽偷偷查看眾僧的神色——好奇又專注,應當都是沒聽過這首詩的。
“終日凝然萬慮忘,”吟第二句時,小羽用眼角發現齋堂入口處走進來個人。不就是昨天中午吃飯時遇上的綠帽哥嗎?他來這裏做什麽?上衣雖然換了,頭上還戴著那頂綠帽子,一身俗世的打扮。嗯,瞧他黑口黑麵的樣兒,多半是在賭場裏輸錢了吧?
奇怪的是見到他出現的僧人都恭敬地朝他點頭行禮,讓出一條路來。莫非、莫非這個年輕人竟是本寺方丈,叫什麽來著……築山!那也太奇怪了,身為方丈留頭發、不穿僧袍倒也罷了,他去山下賭博的事有人知道嗎?
“不是息心除妄想,”小羽念這第三句的時候,見築山雖未朝她這邊望過來,卻顯然在凝神傾聽,且聽到這句時眼中瑩光一閃。直覺告訴她,他是熟悉這首詩的。
本來呢,詩的最後一句是“都緣無事可商量”。裏麵有個“無”字,有個“量”字,這不就把無量寺的名字點到了麽?可小羽見築山那麽個樣兒,忽然起了戲弄他的心思,偏不按照套路出牌,衝眾人說道:“這第四句嘛,就跟你們無量寺扯上關係啦!聽好了啊,是——The wheels on the bus go round and round!”
這話一出,不用問,整個齋堂裏的僧眾都懵圈了,連築山都忍不住朝她這邊瞅了一眼。
小羽用肚皮憋住笑,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四無量心,說的是慈、悲、喜、舍四種行。慈無量心,能給眾生帶來歡樂。悲無量心,解救眾生的痛苦。喜無量心呢,是看到別人離苦得樂啊、賭博贏了錢什麽的,你也得跟著高興……”
小羽眼睛的餘光見築山歪了下腦袋。
“舍無量心,是指對人無恨無愛,一視同仁。而眾生在這六道中經曆生死輪回,便如公共汽車上的車輪一樣,轉呀轉,round and round,咱們學佛之人豈能袖手旁觀,做自了漢?誓必要度盡最後一個眾生,自己才能跳下車去,享受清淨。”
小羽這番論調,但凡稍有修為之人便能聽出其中的牽強,但也充分展示了她的佛學基本知識,聽眾中頗有露出驚詫的神色。
“受教了,”築山口中說著,朝她坐的地方走來,“隻是天色已晚,早過了敝寺晚課時間。還請女施主盡早下山,改日再來暢談,如何?”
源濟白了他一眼,“說啥呢!黑漆麻烏的山路,叫她一個姑娘家自己走,碰上歹人怎麽辦?”隨後衝小羽說,“走吧,小羽姑娘,我帶你去客房。”
小羽還會有跟人客氣的時候?當下從身旁拎起背包,愉快地跟著源濟往外走。還沒出齋堂的時候聽築山在背後嘟囔:“歹人遇上她,才叫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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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客寮早已廢棄不用,源濟領著小羽進了一間僧房,點上油燈。說是原先住這裏的僧人因為實在受不了本寺的破敗,最近轉去其他寺廟了。
房間還不小,且自帶洗手間。小羽琢磨著,跳槽的這位在寺裏的級別還不低呢,也可能是被別的寺挖牆腳了。源濟讓小羽在飯桌旁稍坐,自己從櫃櫥裏找出一套幹淨的被褥,把床上現有的床單撤掉。按說他這麽一位非親非故的大叔,給小姑娘鋪床不合適,可沒辦法呀,總好過換年輕男人來做吧?
小羽望著源濟肥胖的身軀,沒來由地想起景蕭長老。她跟景蕭總共隻見過那一次,可相互之間如同多年的親人。也許這就是我們活下去的意義吧?那些貌似逝去的其實永遠都未逝去,誰也不孤單,有看不見的線把大家連在一起,即使輪回也拉扯不斷……
“有帶換洗衣服嗎?”源濟離開前問,“櫥子裏有,就是大了些。”
“源濟叔,”小羽忽然不想源濟離開,“你們這裏挺大的家業,怎麽落到今天這個境地的?”
源濟猶豫著,欲言又止。最終在飯桌旁坐下,歎了口氣,“說出來讓人笑話。我們整寺的人,現如今全靠方丈每日下山去賭場裏贏錢,才能有口飯吃。”
哦?這倒是出乎小羽的預料,問:“我聽說別的大寺在山下有地產,你們沒有嗎?”
“本來有的,是、是上一任方丈把大夥兒坑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