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初,擁有NYU生物醫學與工商管理雙碩士學位的王浩辰正式入職邵氏藥業珠海子公司。那時他叔叔王策原已經調回蘇州。關於浩辰的職位,邵艾決定讓他先在總經理辦公室幹一個階段,看情況再分去具體部門。
這小夥子也是個狠人。五月底畢業回國,時差還沒完全倒過來就開始一摞摞地看資料,熟悉公司業務。無論科研規劃、財務報表,還是員工的業績考核,拿過來就上手。遇到不明白或者有疑慮的地方都記到本子上,抽空詢問同事或邵艾。搞得公司高層們人心惶惶,擔心被他揪住自己的小辮子。
於是邵艾在一次例會上以平和的口吻向大家說道:“咱們藥企不同於生產節日裝飾品的廠商,一點小疏忽也可能造成致命的後果。但誰能不犯錯呢?關鍵是要有勇氣與耐心去糾正,這才是贏得消費者長久信賴的關鍵。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一個人免不了有疏忽的時候,這才需要同事們互相協助嘛。發揚團隊精神,讓正能量的車輪滾起來,咱們要的是前進而不是陷在曆史錯誤的泥沼中。”
邵艾原本就思路清晰、能言善辯,這幾年跟著剛強更是學會了如何把話說得滴水不漏。
方針一出,總裁態度明確,人群慢慢安定下來,除了個別處心積慮擼公司羊毛的。比如銷售部有名員工,常年偷改訂單價格,每一單隻賺幾十上百塊錢,這對藥品批發來說似乎可以忽略不計。然而累積下來,這家夥竟已非法牟利70多萬,坐實後被直接上報司法機關。
“據我所知,”浩辰某天私下裏對邵艾說,“現在有不少大企業設有反腐部門,叫監察部。員工們背地裏管他們叫錦衣衛,甚至東廠西廠什麽的,嗬嗬。”
這個嘛,邵艾也聽父親提過。有這種機構在,確實能極大減少企業內部的貓膩,尤其是業務繁雜的大公司。然而父親還是老派厚道商人的管理理念,認為這麽搞容易“寒了人心”,得不償失。所以對浩辰的提議,邵艾認為可再觀察一下,如果隻是個別現象就別把企業搞得跟軍統似的。
當然,她明白浩辰的發心是為公司好,並不是他自己想當什麽監察部主管。他的能力用來做這些就浪費了。
到了這年的九月份,父親因公事一人過來珠海。這之前父親也沒見過浩辰,但他跟王總監關係一向不錯,便約浩辰出去吃了頓飯。回來後,邵艾詢問他的看法。
“專業知識無疑是過硬的,”父親思索著說道,“難得的是對社會運作的了解一點都不膚淺,這在新畢業生中不常見啊。”半晌,又加一句:“非池中之物。”
是的,邵艾讚同,經過三個月的考察,她已決定將浩辰留在她的總經理辦公室。這小子遲早有天會跳去更好的跨國企業,或者自己開公司,但現在他不還羽翼未豐嗎?他為攢履曆,必然會勤奮工作。她也會扶持他的成長,大家互惠互利。
父親這次會在珠海多住一陣子。除了公事,也是因為他太喜歡劍劍了,劍劍也喜歡姥爺。平日裏剛強在羅湖工作,邵艾上班也忙,那爺倆大白天在客廳裏能一待好幾個鍾頭,連保姆都清閑了。
2010前後正是抗日神劇爆火的時候。父親坐在沙發上,手拿遙控器,看完這台換那台。一歲零四個月的劍劍在他麵前的地板上爬來爬去。雖然電視上的人說話她聽不懂,但凡出現激烈的槍戰或武打鏡頭,會停下手中的玩具,坐到地上,呆呆地望著電視。以至於在學會叫“媽媽”、“爸爸”之後,第三個發音標準的詞匯竟是“八嘎”。
搞得邵艾不無焦慮,“爸,她這麽小的年紀,你讓她成天看那些血腥殺人的鏡頭,合適麽?”
“這有啥不合適的?”父親坦蕩地說,“你們這都是生在和平年代,才會糾結什麽‘少兒不宜’。劍劍若是三四十年代的小孩,她親眼所見的不就是殺戮麽,誰還會因為她是少兒就避開她?”
這話說得邵艾心頭滿不是滋味。事實上,父親這次來珠海,就跟日本人有關。
******
周六晚,剛強和邵艾被雙雙請去廣州參加省級經濟傑出人才獎表彰晚會。倒非他倆領獎,是作為曾經的獲得者及本省政界與商界代表壓場子的。
快到傍晚時分,剛強把車從車庫裏移出來。臨上車前抱著劍劍親了又親,沒完沒了。劍劍被親惱了,舉起小手拍他臉上,“八嘎!”
“聰明絕頂,活學活用,”剛強稱讚道。
夫妻倆上車後,車子駛離翠湖香山。剛開始邵艾心情還不錯,跟老公匯報法院對偷改訂單那人的判決。後來無意中瞥見車門裏塞著樣紅色的事物,用兩指夾出來查看,是女人的發箍。
“這誰的?”她問。
正在開車的剛強扭頭掃了一眼,“什麽東西?不知道。”
邵艾皺眉,“你車裏有個女人的發箍,你不知道是誰留下的嗎?”
剛強沒有立刻答話,好像是在思索。“上周二……三,我們局裏下班後一起去粵江春。老靳兒子在國外結婚了,他回來補請我們一頓。當時我讓李尚開我單位的車,我開自己的車,這樣能多帶幾個人。”
“誰坐你身邊的?”
“我不記得了,”他的聲音已經開始不耐煩,“不就是個發箍,這很重要嗎?”
“這不單是個發箍的問題,”邵艾的聲音中帶著種雞同鴨講的絕望,“我不介意你開車帶女同事,或者朋友,但是請你想一下,一個女人坐進別人的車裏,她可能因為頭發不舒服把馬尾散開,這沒問題。但是她為什麽要把發箍留在人家的車上呢?無論她待會兒是打算繼續紮起來,還是一直披散頭發,她都應該自己收好。怎麽會想到塞進車門裏的?完全不合理啊。”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她這是故意的,”邵艾感覺胸腔裏都是積水,她的聲音是浮在水麵上的木筏,盡量保持平穩不讓它翻倒。“要麽故意留給你作紀念,要麽就是等著我來發現,這是種挑釁。”
“你想得也太多了吧?”他扭頭,不滿地盯了她一眼,“別人無意中遺落一個發箍而已,就被你編出30集連續劇來了。挑釁什麽?我都不記得當時誰坐在前排了,她能怎麽個挑釁你?”
邵艾搖頭,用牙齒咬住嘴唇,眼淚已經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但她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用,隻有女人了解女人,有些道理再怎麽解釋男人也不會相信。她將發箍塞回車門,扭頭望向窗外,不再說話。
“扔了吧,”他說。
她右側的車窗被自動撤下,炎熱的夏夜撲進吹著冷氣的車內,肆意攪動著這個移動家庭。她不吭聲,一動不動。要扔也應該是他自己動手。
車子一個向右傾斜,減速,停在了路邊。他開門下車,從車前繞到副駕門外,拉開她身側的車門,將發箍隨手扔了出去,再重重地將門關上。而等他再次坐回駕駛位時,她已經拿著包和手機,從前排中央的空隙爬到後排入座。
好吧,她可以相信他的清白。但一想到有這麽個居心叵測的女人與他在單位裏共處,也許還會一同出差,今後不知道會怎麽變著法地來鑽空子,心裏就刺痛。她嫁的男人是不鏽鋼做的麽?這她真不敢確定。
車開了一會兒,又停下,這回是停在一家路邊餐廳門口。他下車,走到後排為她打開車門。話說平時上車下車他從來都不會刻意幫她開門,這點兒比閔康差遠了。當然閔康是從小坐轎車長大的,所以出身階層當然會在人身上留下印記,別不服。
“走吧,下車吃飯。”見她坐著不動,他伸手來拉她的胳膊。
“八嘎!”她甩開他。
他笑了,伸胳膊到她背後想要將她抱出來。邵艾意識到在公共場所鬧騰畢竟不妥,自己下車了。
******
頒獎晚會並不在排排坐的會議禮堂中進行,場地的布置更像大型慶功酒會。一張張鋪著金邊白桌布的圓桌上雖然沒擺著菜肴,但有香檳、火腿冷盤與西式甜點。應邀客人在來之前已被通知桌號,每張座位前的桌麵上立著姓名牌。
兩夫妻入場後,沒走幾步就被各自的熟人給攔住說話。等邵艾應酬完畢,去了趟洗手間,出來後直接去找她和剛強的桌子。主辦方雖然是分別邀請的二人,但顯然知道他倆的關係,安排在同一桌相鄰的座位。此刻大部分客人還在四處走動、攀談。邵艾來到指定的那桌,見八個座位坐了四人,卻空出五把椅子,因為有兩個女人的屁股是擠在同一把座椅上的。
這倆女人,一個二十出頭的樣子,長發微波,帶著倒三角型的鑲鑽耳環。眼睛介於斜吊眼與月牙眼之間,嘴唇長而不厚,總之是西方白人男性認為中國美女“應當”長成的那副樣子。天青色的瘦長西裝內是白色低胸衣和短褲,短褲的邊緣隻比西裝下擺長一兩寸,腿基本光著。
另一個感覺還不到二十,雙眼巨大,當然也跟厚重的眼線和睫毛有關。嘴唇小而嘟,腦後紮倆向外分的大馬尾,總之脖子以上是卡通學生妹的風格。然而身上的緊身連衣裙比隔壁姐妹的短褲還短,白裙子上衣在胸前挖出個倒心形的洞,左右端露出黑色文胸的邊緣,當中是被擠得密密實實的乳溝。
這倆女人為何擠在一把椅子上?邵艾不得而知,看二人身體的姿勢,顯然互相充滿敵意。或許是某一個先坐下,然後躬身去撿地上的東西,另女趁機把屁股塞了過去。可桌上不是有名牌的嗎?應當誰來坐難道還會有爭議?
想到這裏,邵艾好奇地瞅了一眼嘉賓姓名——“許剛強”。懷疑是被誰不小心放錯了,她又去檢查隔壁兩個座位。她的名牌就擺在剛強的左側,右側坐著別的客人。
“喂,你們倆,”邵艾拿起剛強的名牌,再啪地放回桌麵,“坐錯位子了吧?”
小萌妹聞言,抬頭白了她一眼,沒說話。西裝女則跟沒聽見一樣,從包裏掏出一隻粉盒,給臉上補粉。
邵艾感覺不可思議。今天這是怎麽了?是全世界瘋了,還是她自己瘋了?出門前真應當查一下陰曆,也許上麵有一行紅色小字寫著“忌出行、忌見生人”?
“麻煩你們讓開,這是別人的座位,”她的語調已經很不客氣了。
“關你屁事!”西裝女忽然抬頭,凶了邵艾一眼,“後麵排隊去。”
“我是這個人的太太,”邵艾自認為搬出了殺手鐧。
“我們也都是他的太太,”西裝女嬉皮笑臉地說。
邵艾的腦子嗡地一聲。她知道這不可能是事實,然而她真的看不懂了,現如今的某些同胞怎麽變成這樣了?隻要見到喜歡的東西,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就可以撲上去瘋搶?不願靠勤勞吃苦來致富,隻要有機會走捷徑、一步登天,傳統道德甚至法律規章都可以踩在腳下?
還“經濟傑出人才”呢,真是諷刺,經濟都發展到哪裏去了,人心到哪兒去了?又或者現實一直都是這樣,隻不過她這位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看不見、接觸不到,她過去的那二三十年都是生活在真空當中。
邵艾沒再說話,在自己的位子裏坐下。好不容易等到剛強應付完他的關係,走來宴會桌時,其他的客人均已入座。他先是瞅了一眼自己的名牌,隨後客氣地對兩個女人說:“請你們讓開,我要坐下了。”也許是邵艾多心,她認為他這副表現證明他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情形。
這回二女倒是很爽快地站起身。“老公再見!”“老公晚安!”每人抬手在空氣中衝剛強虛抓了幾下,然後扭著屁股顛顛顛地朝大廳出口走去。
邵艾偷看同桌的其他客人,要麽低著頭看手機,要麽三三兩兩假裝投入地談話。但她敢確定,每個人都注意到了剛才發生的事,真他媽的丟死人了!如果桌上沒擺著她的姓名,這時她肯定已起身離場。
而當事人似乎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扭頭看了她一眼,詫異地問:“怎麽了,臉色這麽不好看?”
“你在哪兒認識的這倆女人?”主席台上的擴音器已開始工作,邵艾將聲音壓低到剛好能被他一個人聽到的閾值。
“不認識啊,”他無辜地說,“沒見過。”
“沒見過,會追著你的名字追到這裏?”輕言細語由牙縫中吐出,“再仔細想想?肯定是在——”
“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他的聲音也不大,但顯然火了,“你今天是怎麽了?沒事找事。”
最後那句話給了邵艾當頭一棒。我沒事找事?我找什麽事了?我好好的坐你的車來這裏赴會,先是在車上發現陌生女人的發箍,來這裏後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我的老公被別的女人輪流喊老公。這還成了我沒事找事,我心胸狹窄敏感多疑?
但這些話她無法說出口。不是為了給他留麵子,是她已經被氣得在生理上開不了口。她的肌肉,她的神經係統和腦電波正在經曆一場前所未有的震蕩與混亂。“悔教夫婿覓封侯”,現在她滿耳朵聽到的不是台上主辦方的講話,而是這七個字。嗯,也可能世界很正常,就是她身邊這個男人出了問題。
剛強拾起麵前的名牌,起身離座,不知走去什麽地方。大概過了六七分鍾,他的手裏拿著隻新名牌回來,重新放回桌上。
為啥說“新”名牌,因為白紙不是插在帶遊離光絲的塑料夾內部,是拿長尾夾固定在外麵,遮住原先的字樣。紙上的四個大字也不是提前打印出來,是用黑色墨水筆臨時寫的。看得出,寫這四個字的人手是抖的,筆劃中帶著憤怒。這四個字是“邵艾丈夫”,作為剛強的名字擺在他麵前。
邵艾的火還未全消,但至少能讓她平靜地堅持到晚會結束。伸手抓過剛強的名牌,取下外層的白紙和長尾夾。再鬧下去不僅會被同桌的陌生人笑話,遲早讓守在大廳外的記者們發現,那用不了幾天她遠在蘇州的母親就會知道,並打電話過來詢問。
其實她生什麽氣呢?真到了無法挽回的那天,一拍兩散就是了,以她各方麵的條件還愁找不著新老公?隻是……劍劍啊,唉,劍劍還那麽小!不過劍劍總有一天會長大的,會比她這個媽媽更堅強,更自信,更皮實。
方熠、剛強、閔康,都有他們的弱點。
但是王不見得是反派,他所產生的破壞力,比他當敵人還大。
看來,這就是要挑撥他們夫妻的,普通的女人肯定過不了這一關。他們過去了,彼此的信任就會更強,統一的戰線會更牢固。
這篇裏的兩個情節雖然都是虛構的(我老公沒那麽popular),但真實情緒都是我經曆過的啊。要不說,寫作是“治愈”呢?嘿嘿。這一集我醞釀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