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廣州白雲法院出了一份判決書:
……被告人張某皓犯提供侵入、非法控製計算機信息係統程序、工具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六個月,並處罰金五萬元……
這份判決書,喚起了小時候“偷聽敵台”的一段經曆…..
廣州數百公裏開外的一個小縣城,文革末期。當時,電視是稀罕物,而報紙是奢侈品,單位才訂閱,個人隻能靠收音機去關心“國家大事”。
家裏唯一的一台熊貓牌台式收音機,是父親的摯愛,每晚8點整,父親總是雷打不動地守在收音機旁,認真聆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節目。除了“團結緊張”之外,軍人出身的父親也有“嚴肅活波”的時候,那就是聽京劇,但聽來聽去,不是《沙家浜》,就是《紅燈記》,聽得家裏所有人都能哼幾句。
我好奇地問父親:收音機怎麽會說話?父親回答:因為裏麵有個小人兒。
為了找出收音機裏的小人兒,我開始鼓搗父親的寶貝收音機。幾年下來,一直沒找出裏麵的小人兒。但卻把收音機如何使用弄了個滾瓜爛熟。
那時的收音機隻有中波AM和短波SW,根本沒有調頻FM一說,更不知道什麽叫立體聲。收音機可以收到幾個電台的節目,已經很了不起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自然是中波了,但中波聽多了會膩,所以轉到短波,短波裏節目很多,但噪音很大,聲音時有時無。
記得那是一個月高風黑的夜晚,父母都去黨校學習了,我偷偷溜進他們的房間,準備將短波裏的所有節目好好地聽一遍。夜深人靜,牆外有耳,我盡量地將聲音跳到最低,因為我早就聽說,收音機裏麵有“敵台”!
突然間,我聽到:這是“自由中國之聲”…..這是敵台!自由就是敵人!我登時嚇得手有點發抖,但是,播音員的聲音優柔動聽,跟棉花糖似的又甜又軟,和平時聽到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硬邦邦的語氣相比,簡直就是天籟之音。我被這個聲音吸引住,隻想一直地聽下去。遺憾的是,這個聲音時斷時續,有很多的背景噪音。作為有著政治覺悟的少先隊員,知道這是我軍對敵人的幹擾,為的是讓敵人的陰謀不能得逞。問題是,我實在很想知道敵人的陰謀是什麽。
突然間,我聽到電台在呼叫:“某某某同誌,你發送的消息已收到,現在請接收消息 3324 3332 4471 ……”這是代碼!原來我們身邊有這麽多的特務!我嚇得心跳加速,恨不得將這個特務揪出來!廣播節目通常由:“自由中國之聲在中華民國台灣台北播音”作為結束語,之後就鴉雀無聲了。
之後的幾個晚上,我都興奮地溜進父母的房間收聽這個電台。電台上稱稱共產黨叫“共匪”,稱解放軍叫“共軍”,和我們電影上看到國民黨軍對我黨我軍的稱呼完全一致,不過,父親是“共軍”我沒意見,但叫他“共匪”我就不太樂意了。通常,電台在節目中還會重複播報一個香港的聯係地址,讓“革命群眾”踴躍寫信聯係他們。這點我倒是十分好奇,台灣也喜歡“革命”?
這種驚心動魄偷聽敵台的日子在父母完成黨校學習回家後就結束了。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自然不敢告訴父母。但我仍然有點做賊心虛,父親看我有點異樣,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連忙說沒有沒有,跑去寫作業。
但我一直惦記著收音機,惦記著收音機裏那美妙的聲音……又一個晚上,趁父親晚上出去學習的時候,我又溜進了他的房間偷聽。
我聽得入了神,充滿了好奇,電台上說的所有東西,很多我不知道,和我平時聽到的完全相反…..突然,我發現父親站在了我身後!
我登時嚇得六神無主,魂飛魄散。慌亂中我趕緊將頻道轉到下一個,假裝在調節目。父親竟然一句話也沒責怪我,隻是輕描淡寫說道:那是敵台,不能聽,換個台。然後,讓我早點回房間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
我就此收斂,不敢偷聽敵台。不久後,又聽到一則傳聞,說市水產公司的一名幹部,因為偷聽敵台,還寫信給香港,結果被公安局抓了。聽了這個消息,我嚇得更不敢再偷聽敵台了。
再次偷聽敵台已經幾年過去,進入改革開放初期。這個時候我早已明白為什麽永遠抓不到收音機裏的小人兒,但卻搞不明白到底誰是敵人誰是朋友。當時最流行的敵台,就是美國之音。美帝是敵人,所以美國之音也屬“敵台”之列,這個敵台,令人耳目一新,天下大事,無所不有,大事小事,包羅萬象,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告訴我們什麽才叫新聞,而不是喊口號,表決心。奇怪的是,這個電台幾乎不受幹擾,沒有噪音,可以清晰地收聽。
我成了美國之音的忠實聽眾,除了新聞,除了音樂,還有是為了學英語。當時學校有英語課,而美國之音有個節目《英語900句》,正好可以作為課外輔導,練習英語聽說。父親對此大力支持,凡是《英語900句》節目時間,收音機就完全屬於我,父親的房間也屬於我,任何人不得幹擾。
多年之後,朋友聚會時,都會聊起小時候偷聽敵台的事,後來才發現,幾乎所有的朋友都有小時候偷聽敵台的趣事。除了“自由中國之聲”“美國之音”外,還有BBC廣播電台,莫斯科廣播電台,日本NHK廣播電台,澳洲廣播電台等等。看了一些曆史資料,發現從20世紀50年代初期以來,西方國家就陸續在我國周邊地區設置幾十座廣播電台、發射台和轉播台,推行反共冷戰戰略,當時對中國廣播的規模和實力僅次於對蘇聯。為了抓住聽眾心理,這些“敵台”除意識形態宣傳外,也舉辦了吸引聽眾的文藝節目。於是,在思想禁錮、文藝刻板的文革歲月,冒著風險“偷聽敵台”,成為不少中國人了解外部世界,滿足求知欲望,甚至是娛樂渴望的特殊途徑。
有一次家庭聚會上,我向年邁的父親坦白交待了我小時候偷聽敵台的事,我問他:當時為什麽沒有追問和責罵我?他笑了笑,說:人皆有好奇心嘛。然後,他也向我坦白了一件事,說當時林彪出逃後的第二天,國內內部還沒通報時,他就知道此事了,消息來源就是美國之音。我愣得說不出話來,林彪出逃是1972年,就是說,連父親這種老革命,也一早就在偷聽敵台!
網絡信息發達的今天,已經沒有“偷聽敵台”罪,但卻有了“翻牆”罪,誰要是翻越防火牆去瀏覽外網的信息,會犯下“偷窺信息罪”。聲音不能亂聽,信息不能亂看,曆史像個圓,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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