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舊金山灣區到加州中穀，要三個多小時。立初霜通常讓Mike開車，自己在路上接著處理公務。有時兩人還可以開個小會，及時解決一些工作上的問題。多半時候，在路途上，立初霜就默默地坐著，心裏盤算著連Mike也不能講的事情。
最近在中穀地區陸續找到了幾個可以建造倉庫的土地，前期開發工作正在進行中。而幻域公司已經承諾將會高價租下這些倉庫，然後在裏麵加建小型化工實驗室。立初霜猜測，他們將會進口前體化工品，用來合成安非他命或者芬太尼，直接在美國行銷。
當然，幻域公司不會直接成為立初霜的租客的，也不會直接成為化工品進口商。各種環節都被一層層的關係隔離。幻域的麵貌就是普通的文化創意交流機構而已。
那麽，手術室的建立，是為了什麽呢？這點立初霜還沒有搞明白。
對葉叔的調查研究發現，他也進入了手術室建造業，而且有兩個在外州的手術室項目已經順利開工了。立初霜在慎重考慮，是否要搭上他這條提前出港的船，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全美地產不看好。Frank對於銀行業的危機發出了警告。立初霜公司在以往生意領域的收益急劇下降。但是如果倉庫項目順利的話，她還是可以賺得盤滿缽滿的。當然，她的資金來源，也完美遵循了“月餅票”原理。一個個通過地產買賣、轉讓的連環套的付款方式，讓她的收益看起來十分幹淨正常。
不過，再怎麽掩飾，還是逃不過一直從旁扶助立初霜的Mike的眼睛。立初霜知道Mike有察覺，但是她下了決心，要拉他上船-----因為她孤軍奮戰，太需要一個“自己人”了。
Mike認為自己做份內的事，其他的疑惑他並不急於搞清楚。他聽立初霜說立夏要去紐約會男友，心裏被這事兒占了好大一塊，每次聽見立夏的名字，就好像往幹燥的心上澆一場雨，越來越泥濘，越來越沉，越來越墜得難受。
時間在四季節氣交遞中流逝，立夏和Patrick變得越來越客氣，越來越沒了以往的渴求。Patrick越來越忙，和立夏的交談越來越“高效率”。
終於，到了立夏啟程飛往東部的日子了。雖然知道會很困難，但是立夏知道，這次他們不得不好好當麵談談，最好能理智地做個了斷。Patrick在曼哈頓借住在朋友的公寓，應該想立夏過去和他共度幾日。可是立夏知道自己做不到，於是在不遠處訂了酒店房間。她心裏明白，這次的見麵將是痛苦的，卻不得不做。
立夏到了紐約，立刻迷失在這個龐大繁雜的城市中------高樓、車流、人潮，加上天氣的暑熱，都讓她想趕緊逃回能吹到海風的舊金山灣區。灰藍色的天空被密集的高樓推得好遠，和西海岸蔚藍欲滴的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Patrick實習忙碌，沒有去機場接立夏，而是給了她一個公寓地址，讓她自己打車過去。幾個月沒見，立夏發現Patrick看起來“老”了一些，居然在唇上蓄起來似有似無的胡須。他臉上的青春痘也冒了出來，怎麽看都不是先前那個幹淨的樣子了。
“你這是上火了。你明白我們中國人說的火氣嗎？”立夏看著Patrick腦門兒上鼓脹的青春痘，笑笑說。
“呃？不明白。我覺得就是累了。從倫敦回來以後就到了下學期，趕功課、考試，準備搬家，忙死了，沒時間好好睡覺。”Patrick笑著看立夏：“你還是那麽美。嗯......有點不一樣，更美了。”
Patrick迫不及待擁立夏入懷，立刻要親熱起來。立夏卻輕輕推開了他。
“Come on，Summer！”Patrick攤著手，一臉受傷的表情。
“對不起。我......我這次來，是想和你好好談談。”話一出口，看見原本熱情興奮的Patrick眼睛裏的光瞬間熄滅，立夏心裏充滿了背叛愛情的罪惡感。
這種罪惡感，不知道多少次暗自吞噬她原本不大的自信心。如果以前有人問立夏：“你愛他嗎？”立夏的回答一定是肯定的。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那答案就變了呢？是自己“太冷”了嗎？是自己根本就沒有愛一個人的能力嗎？
這個自問了千百次的問題讓立夏厭倦而無力。她最怕的是，Patrick會問：“隻是對我這樣？還是對所有人，你都不開放呢？”
立夏問自己：到底是不是？啊？是不是？如果換一個人，會是同樣的情況嗎？
“換一個人”的刹那閃念，讓立夏愧疚不堪。怎麽可以在分手前就這樣想？怎麽對得起Patrick？怎麽對得起他們曾經純潔又火熱的愛情？
“曾經”？這又是一個讓立夏心慌意亂的詞。什麽時候，火熱的“當下”和似錦的“未來”變成了凝重的“曾經”？
“好啦，你休息一下，咱們晚上出去吃飯。我訂了一個好餐廳，吃日本菜。好不容易訂的呢，你一定會喜歡。”Patrick放鬆了肩膀，笑了笑，轉身去門口把立夏的行李箱拖進了臥室。
為什麽要答應來紐約？如果不來紐約，他們之間的問題就一直拖著嗎？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問題呢？僅僅是上不上床的事情？
望著臥室的門框，立夏看見了她人生的一個分界線。她此時此刻，飛越了千山萬水，到達了她必須自己麵對問題、解決問題的界碑旁了。走過去，她就不再是以前那個青澀的自己。不然，她永遠在這邊自欺欺人地陷在死循環之中。那樣的話，才是對愛自己的人的欺騙和傷害。
“Patrick！”立夏緊緊握住沙發把手，聲音顫抖地說：“對不起。咱們......咱們能談一談嗎？我是說，現在？”
Patrick走過來，一臉詫異：“必須現在？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晚餐談？”
“我......”立夏深呼吸：“我覺得，咱們......應該緩一緩，我是說，咱們需要一個冷靜期。我......這是艱難的決定。也是我此刻才真正意識到不得不說的。Patrick......”
看見Patrick開始變白的臉色，立夏多有不忍。可是她下定決心，要把自己表達清楚。
“Patrick，我曾經......非常非常愛你。”
“曾經？”Patrick低聲重複了一遍。
“我依舊愛你，但是和以前的愛不一樣了。你是個特別好的......朋友。”立夏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在她十九歲的人生裏，還從來沒處理過如此複雜的、感情澎湃膠著的局麵。
“朋友？”這次Patrick的嗓音裏帶上了哽咽。
“我和你的節奏永遠不一樣，我壓力很大。我不想傷你的心。可是......我不停傷你的心。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好，我......”立夏哭了起來。
“Summer，你別這樣。”Patrick上去就要抱立夏，被立夏擋住了。
“你......你真的有點莫名其妙了！”Patrick聲音顫抖低沉：“你知道我有多忙嗎？抽時間陪你，你還推三阻四的。你告訴我，是不是你愛上了別人？那個Mike？”
立夏驚恐地看著Patrick漲紅了臉，慌忙搖頭：“沒有的事。”
“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了。你以為自己身價多高呢？要吊我胃口多久才算？”Patrick聲音提高，卻立刻閉上眼睛搖頭道：“對不起，Summer。對不起。我......最近太忙，情緒不好。我......”
立夏沒有接話，身體開始發抖。眼前這個情緒急躁的Patrick太陌生了。
“Summer，還是上床的問題？”Patrick一步上前，試探著扶住立夏的肩膀，耐性地說：“這是什麽時代了？大學裏年輕人享受性愛，根本就是健康和正常的。咱們那麽相愛，那麽熟悉，不用怕。”
“不......”立夏看著Patrick眼裏的火焰，開始有點怕了。然後她忽然明白了什麽，於是問：“那.....Doris說過，你不是第一次。你在大學裏，是不是？”立夏說不下去了。
Patrick放開立夏，站直身體，低聲說：“有那麽重要嗎？我是愛你的啊。別人，別人隻不過是......一時的玩伴。而且，我隻有一兩次，我發誓，我喝多了......”
他最終的承認，如五雷轟頂。立夏倒退幾步，靠在了玻璃窗上，感到了一陣冰冷貼在脊背上。她知道，在那層冰冷之外，就是無依無托的萬丈深淵。
“是Doris？”立夏克製自己的惡心，問道：“還是不止Doris？”
“這個重要嗎？Summer，你拿定主意要分手是吧？你何苦飛過來？啊？就是特地來看我的痛苦對吧？”Patrick的冷靜語氣讓立夏害怕。
“我本來就是想和你好好談談的......我選擇飛過來，就是尊重你，就是要和你好好談談......”立夏的淚水撲簌而下。她絕望了。
“還有必要嗎？”Patrick轉身走開，順手拿起桌子上的水杯，狠狠地摔在大理石地麵上。
看著眼前最熟悉的那個陌生人，立夏僵住了。怎麽就陷入了這種局麵？是不是還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啊？她恨自己太沒用了。
一年的時間，Patrick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哈佛的精英教育，毋庸置疑，讓他在某些方麵更為優秀，卻在另外一些方麵和立夏漸行漸遠。她不能和他同路，也不能追上他的步伐，那麽，離開就是最佳的選擇吧。
立夏小心地踏過布滿玻璃碴的地麵，拉起行李箱，對窗邊盛怒之下的Patrick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麵。我不該繼續留在這裏。”
立夏拖著行李箱出門、上電梯，Patrick並沒有追。
戶外依舊嘈雜溽熱，可是立夏卻覺得自己走進了鉛色的冰冷空間-----沒有聲音，沒有色彩，沒有溫度。她不知道走了幾條街，才筋疲力盡地在路邊靠牆蹲了下來，驚訝地看著自己手裏居然有一支玫瑰花，應該是哪個路人送的吧？
玫瑰花已經不新鮮了，暗紅色的花瓣邊緣開始發黑。也許，摘掉外邊的花瓣，裏麵還是嬌豔的？報著無聊的希望，立夏開始把花瓣揪下來。一層層，仿佛是過去的時光。下麵的果真新鮮多了。然而，去掉太多花瓣的玫瑰“呼”地一下子散開了，猝不及防紛落一地，隻剩下孤獨的花芯......
立夏把頭埋進臂彎裏，嗚嗚地哭了一會兒，然後掏出手機給媽媽打電話。可是立初霜半天都沒接。於是立夏撥通了Frank的電話。
“Uncle Frank......”立夏哽咽道：“我在紐約。我......”
Frank問清原委，立刻安慰立夏道：“你別怕哈。我表姐就住在曼哈頓，你告訴我你的地址，我讓她去接你。”
“不用，我......我訂了酒店。”立夏抽泣道。
“你這樣讓我不放心。你等著，別走開。”Frank說完就掛了電話。
三十多分鍾後，一個滿頭銀發的小老太太從一輛計程車裏走下來，準確無誤地找到立夏，上去就把她擁入她幹瘦的懷抱中：“噢，寶貝兒，小可憐，我是Shirley，來，跟我回家吧。”
她們花了十幾分鍾叫到一輛計程車，才開了三分鍾不到，就停在了一棟大樓前麵。Shirley笑著聳聳肩膀，道：“其實不遠哈。Frankie打電話給我，嚇了我一跳。我要梳頭，要換衣服，要等電梯下樓，要叫車，就耽擱了半天。小寶貝，你等急了吧？住什麽酒店啊，來，回家！”
老太太一路拉著立夏的手，來到她的樓層，顫顫巍巍開了門。
立夏頓時眼前一亮：好美的風景啊。兩居室的公寓不大，但是裝飾得很有品味，帶著一點四十年代慵懶優雅的大都市風情，但又增添了現代主義的一些元素，怎麽看都應該是一個時髦女郎的住所。
“來，進來吧。要不要洗個澡？我去準備晚餐，好吧？”Shirley拍拍立夏的手背，關切地說：“無論如何，女人要漂亮，要吃好。”
立夏笑著點點頭。
“那好，六點半吃晚餐。在這之前，你好好休息。給媽咪打電話，別忘了。”Shirley帶立夏來到一個臥室，然後自己施施然走了。
還沒等立夏放好行李箱，立初霜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媽媽，我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立夏開始哭。
立初霜搞明白了事情真相，歎口氣說：“唉，其實走到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你們倆漸行漸遠了，都是命。”
“我不能明白自己，為啥要這麽遠飛過來，一見麵就非要馬上提分手......嗚嗚，媽媽，我是不是特別冷血，特別壞？”立夏腦子裏一片混沌。
“不能這麽說。你飛過來，就是潛意識裏對Patrick的尊重。你知道這麽重要的事情，應該當麵談啊。好啦，你們已經如此了，就別多想。媽媽問你，如果Patrick找你說軟話，想複合，你答應嗎？”立初霜的嗓音鎮定又理智，讓立夏很快冷靜下來。
她握著手機，呆了半天：複合？他們真的就是分手了？可是，自己又開始舍不得了......為什麽老天爺要捉弄他們呢？如果Patrick在斯坦福讀書，他們不要遠距離談戀愛的話，是不是......
立夏幾乎馬上明白了：就算是那樣，他們倆的節奏和觀念恐怕早晚會出矛盾的。而且，立夏越想越難以接受Patrick和Doris這批孩子對於性愛的觀念。
“媽媽，我不想委屈自己。”立夏小聲說。
“太對了！女人幹嘛要委屈自己呢？你二十歲都不到，談個戀愛還要委屈自己，更是沒道理。好啦，乖，你好好休息，在紐約玩幾天，早回家也可以。告訴媽媽，我讓秘書給你換機票去。”
“嗯。媽媽，我想你了。”立夏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媽媽也想你。”立初霜頓了一下：“在孩子困難的時候，媽媽最希望的就是把孩子抱緊懷中。好在有Frank的表姐在。Frank剛才發短信說，Shirley人特別好，而且有很多人生經驗，你去和她多聊聊吧。記住啊，住在人家，要懂事勤快，嘴甜點......”
立夏笑著微微點頭道：“我會的。媽媽，love you!”
“Love you, too !”
放下電話，立夏去洗了個澡，換好衣服，出來吃晚飯。Shirley早已把餐桌布置得美輪美奐，鮮花、蠟燭、瓷器、銀器......讓立夏都看呆了。
“Shirley，你不必這麽客氣啊......”立夏客氣道。
Shirley換了深灰色緞麵晚餐長裙，臉上添了腮紅，笑著說：“親愛的，我隻不過加了一套餐具而已。我自己吃飯，也是這個樣子的。誰說不約會的女人自己吃飯，就要慘兮兮的？”
立夏笑了起來。
她們坐下吃飯。前菜是烤蘑菇和生菜色拉，主菜是油封鴨，甜點是草莓布丁。一老一少在夕陽美景中享受美食，畫麵溫馨。
一頓飯的功夫，Shirley搞明白了立夏和Patrick的所有事情。她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後歪頭看著立夏，目光閃閃地問：“你也來一杯？”
立夏點點頭，說：“好啊。”
“Wow，你不是單純的小乖乖啊。不過，我也從來不是。來一點沒問題！”Shirley給立夏也倒了一杯酒。
立夏接過來喝了幾口，皺著眉頭說：“不好喝。不過，我喝不醉的，我知道。”
“厲害啊！”Shirley在沙發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殘羹剩飯，認真說：“別擔心，等下餐廳的人來收髒盤子。你不會以為這些都是我做的吧？”
立夏笑了，真的佩服老太太的灑脫。
“好啦，說了一晚上，我來總結一句......”Shirley向立夏舉杯道：“祝賀你獲得自由-----心靈的自由要嗬護，要尊重。女人要學會愛自己！“
Shirley喝了一大口酒，嘟囔道：“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獨立思考最重要。”
立夏點點頭。
“噢，對了，我來總結一句-----關於上床的問題。”Shirley對立夏眨眨眼，笑了：“但凡上不上床都成了問題的，就不是對的那個人；上不上床都不是問題的，才可能是對的那個人；遇見對的人，上床就不該是個問題。”
看立夏一臉迷糊，Shirley笑得慈愛：“而且，這是兩個人的事。明白嗎？”
立夏點點頭，又搖搖頭。
Shirley笑了：“欲望，不可壓製，也不可強求。它很美，要用心尊重，也要用心享受。”
她優雅地啜了一口酒，一臉向往地加了一句：“沒有欲望，愛情就是寫在紙上的詩句，扁平、黑白，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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