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祝總猝不及防提到“立初霜”三個字的時候,立初霜剛好吞下嘴裏的甜品,立刻覺得如鯁在喉,而且還火辣辣的。這個名字,在她三年前離開香港之後,就再也沒人呼喚過了。連自己的母親都不再叫她的名字。在美國,她是Faith Lee,是立夏的母親------被默認為立晚秋。
祝總,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立初霜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黑苦的液體,鎮定下來:一定是祝總對自己做了超乎想象的背景調查。那麽他對照英文名字,得知自己的中文名字也不足為奇。於是,她掛上溫柔的笑意,眼眸晶亮地說:“的確,是這個道理。這道菜從紅薯來,本質還是紅薯。為了食客喜歡,做個變身,於是身價倍增。如果食客買賬,那就是兩相歡喜了。祝總行走商圈多年,有很多成功的傳奇,一定同意看事看本質,看人看價值,對吧?”
“嗯嗯,很好很好。我心你知。那麽明人不講暗話,我毫不懷疑你的能力。將來咱們可以好好合作一把。我希望你作為我把生意擴張到北美洲的前哨。資金沒問題,入關渠道嘛,你可以打通鄧安達的人脈環節,咱們事半功倍。”祝總舉起杯子,仰頭飲酒,透過玻璃杯觀察立初霜。
鄧安達?為什麽需要他的人脈?資金?入關?
“祝總是說海關?”立初霜小心地問。
祝總放下玻璃杯,拿手指轉動高腳杯的底座,說:“果然冰雪聰明。我們有墨西哥邊境線的渠道,很穩定,利潤也不錯。但是風險高了一點。我希望將來可以長驅直入,大家躺平賺錢,利益均沾。”
聽到祝總說做藥品,墨西哥邊境?海關?立初霜慌忙垂下眼睛,掩蓋自己的驚訝:果真如傳聞,是毒品。
“是藥品。”祝總似乎看穿了立初霜的心思。
“噢。”立初霜簡單地說,放在桌子底下緊緊交握的雙手開始出汗。她怎麽這麽倒黴?事業剛剛起步,正要進入順風順水的境界,這走私的事情卻找上了門。藥品?什麽藥品?
祝總將兩條手臂都放在桌子上,身體前傾,盯著立初霜的臉,壓低嗓子說:“都是好東西,解除痛苦,讓人開心。你有沒有覺得美國人民比較開心?比咱們苦哈哈的強啊。”
立初霜抬頭冷靜地說:“這是複雜的大生意,風險代價都是我這樣的小人物承擔不起的。祝總,您錯看我的能力了。”
“別呀,沒試過怎麽知道?你三年間就在舊金山商界口碑鵲起,沒能力是做不到的。不要假謙虛哈。而且,你已經在打鄧安達的主意了------別說你沒有啊。當然,你無非就是想要幾塊地。那值幾個錢?我這裏的生意才是正經的大生意呢。你就是牽線搭橋,不用沾手。你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可以繼續搞你的房地產,當你的立晚秋,當你的立夏媽媽就好。”
“對不起,祝總。我一屆女流,膽子小,我怕我把您的事情搞砸了。”立初霜攥緊雙手,遏製它們的震顫。祝總知道立晚秋?他還知道多少?
“不會不會,你不用擔心這個。我找人手把手教你。當然,鄧安達你如何搞定,要你發揮自己的魅力了。試試唄,不然隻是在家守著孩子,也許未必守得住喲。她要是哪天問起來香港那場大火,還有和大火相關的事情來,萬一有知情者嘴碎告訴她呢?你豈不是......”
“祝總,我不明白,您為啥挑我?您就放了我吧?我不年輕了,腦子也轉得慢了,我......”
“你知道嗎?在談判桌上我最討厭什麽?”祝總的聲音提高了。“我不討厭討價還價的。我討厭直接拒絕我的!”
立初霜徹底放棄了掙紮,她抬起哀怨的眼睛,含淚看著祝總,問:“您如何能讓我不再擔心那場大火?還有......您剛才說的,和大火相關的事情?”
祝總往椅背上一靠,垂下肩膀,歪著嘴笑道:“對了,立夏父親的車禍和你沒關係吧?”
“沒有!祝總不要猜測。真的沒有。我......我當時和我姐姐在一起。”立初霜的臉發白了。
“沒有就好。省的我麻煩。大火的事情,舉手之勞,我給你抹幹淨------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幹了啥,嘿嘿。反正,你怕的我幫你解決。我要的,你幫我解決。公平合理,互惠互利。多好?對了,用現在的話說,叫‘雙贏’,是吧?” 祝總再次舉起酒杯,伸到立初霜眼前,一雙小眼睛緊緊盯著對方。
立初霜睜大了眼睛迎了上去,也拿起酒杯,和祝總碰了一下,眼眶裏的淚水和杯中的酒水一起蕩漾著。她舉杯飲酒,兩大滴淚水撲簌而下。當她再次睜開雙眼看向祝總的時候,卻是眼神堅定,帶著一股子殺氣。
“祝總,我會努力,但涉及第三方,我無法保證能否成功。”立初霜快速抹了一下眼淚,聲音帶著極為商業化的平靜。
祝總微笑點頭,誠懇鼓勵道:“這就對了!試試看。我相信你。”
正在此時,屈總又跑上來,送給立初霜和祝總每人兩盒點心。
“文華的蛋糕,你們嚐嚐看哈。”他說著就偷瞟了一眼在座二人的臉色。
祝總輕鬆愉悅,起身和屈總握手道:“謝謝老屈,立總果真女中豪傑。改日我單獨請你吃飯答謝哈。替我送送立總好嗎?”
屈總送立初霜下樓,在電梯裏態度恭敬地說:“日後立總多多關照哈。我嘛,別看是幾家酒店的老總,其實也就是外派打工族。快退休了,也許就去美國安度晚年咯。”
立初霜強忍胃裏的隱痛,笑著說:“哪裏呀,還要靠屈總提攜呢。”
香港的冬夜,暖風拂麵,花香暗送,盡是溫潤的撫慰。街上車水馬龍,行人摩肩接踵,霓虹燈兀自閃爍著不夜城的迷離,在人們或興奮或孤獨的臉上投射著同樣的暖光。
立初霜拎著點心盒子,緩慢地走在路上,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倍感疲倦和孤獨。她在不知不覺中,上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在久遠記憶裏不堪回首的地址,一路流淚到了目的地。
站在那棟公寓大樓下麵,她不寒而栗。三年了,她至今還能看見滾滾濃煙,還能聽見救火車聲嘶力竭的警笛聲。周遭觀望的人群擠在樓前,交頭接耳。而她,躲在灌木叢後麵,不敢上前。
她打了報警電話,接線生說她不是第一個報警的,救援隊已經趕來。不是第一個?為啥她不是第一個呢?她為啥沒有第一個報警呢?
立初霜仰頭看著高高在上亮著燈的那個單元窗口,有點頭暈眼花。她想走,卻挪不開步子。
忽然,她的手機響了,接起來,是Frank。
“親愛的,你在哪裏?吃好飯了吧?已經很晚了,我開始擔心了呢。”Frank的聲音有些焦急。
立初霜此刻的脆弱堤壩,讓Frank一貫的溫情衝破了一個豁口。她忽然心裏難過極了。為什麽,她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樣,好好談一場戀愛,找個愛自己的人結婚,生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呢?
“Frank,我.......我有點不舒服。你能來接我嗎?”立初霜顫抖著問。
“當然,你還在文華東方?”
“不是。”立初霜報上地址,掛了電話,雙手抱肩,冷得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立初霜聽見自己的名字,猛然轉身,直接撞進了Frank的懷抱。那一刻,她幾近癱軟,很想就這麽放棄了-------讓那個懷抱溫暖自己,讓那雙手臂保護自己,讓那個人成為今後遮風擋雨的屏障......
她的那麽一“軟”,傳遞給Frank前所未有的信號。他心裏一酸,把立初霜抱得更緊。他仔細體會著懷裏女人的呼吸和顫抖,心都要化了。Faith這是怎麽啦?一向的冷靜為何被攪亂?誰欺負她了?那個請客吃飯的著名商人嗎?想到這,Frank急了。
“Faith,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立初霜默默抓緊了Frank的夾克衫,搖搖頭說:“沒有什麽。我......就是來辦點事。我很累,我頭疼,我......”
聽見立初霜開始哭泣,Frank立馬握著她瘦弱的肩膀,低頭麵對她的眼睛,問:“你嚇到我啦。要不要去醫院?”
“不要。沒事。我們回去吧。”立初霜站好,整理了一下頭發,掏出麵巾紙擦眼淚。
“Faith,你不願意說,我就先不問了。你看,要不我帶你去散散心?”Frank伸手幫立初霜順了順頭發,問。
“好啊,去哪裏?”
“不如去坐摩天輪吧?”Frank露出來孩子一樣的笑容:“我本來想去坐的,但是看見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我落單了......就想著和你一起去坐。那邊風景特別好啊,你一定會開心的。”
看著眼前這個高高大大,鬢角都花白了的男人,周身總是帶著說不出的孩子般的率真,連做生意都是那樣------不會斤斤計較,不會耿耿於懷,輸了就輸了,賠了就賠了,不如意也能很快翻篇,什麽事都帶著點滿不在乎的灑脫。立初霜忽然好羨慕他。隻有原生家庭完滿,一路順風順水,心地單純的人,才能一直保持著這份平和的心吧?而自己,偏偏是另一個極端。
立初霜看著Frank帶著祈求的目光,點點頭,有點無力卻真心地笑了。
摩天輪在維多利亞灣邊。立初霜刻意不去看對開處的文華東方酒店,把剛才的驚嚇屈辱都壓入心底。也許,應該在一切都沒有開始之前,好好享受一下此刻的平靜溫暖吧。
他們被告知,這是今晚最後一班摩天輪。排隊的人很少,都是年輕的孩子。幾個女生看著Frank,竊笑,然後跑過來問:“你是007嗎?好帥,能合影嗎?”
現在的女生都這麽主動啊?立初霜先是愣了一下,但看見Frank一臉受用的樣子,又笑了起來。Frank來者不拒地和年輕人拍照,擺出007在胸前握槍的招牌姿勢。立初霜心裏居然湧上來說不清的驕傲,讓她自己也驚訝了。
摩天輪的每個車廂都有兩排座位,可以容納五六個個人。不過現在,都成了一對對情侶的私人包廂。立初霜有那麽一點點恐高,所以在跨入包廂的一刹那,緊緊地抓住了Frank的手。待他們坐定,Frank卻沒有鬆開的意思。
就讓他握著吧。立初霜望著搖搖晃晃的漸遠的大地,心想: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時刻,有個人肯握著自己的手,給自己一份真心的溫暖,實在是難得,哪怕,短暫如煙花;哪怕,是最後的溫存,都是上天的憐憫體恤。
“Wow,香港真美啊!Faith,你看!”Frank興奮得像個孩子。他伸手環住了立初霜的肩膀,把臉頰靠在了立初霜的腦袋上,低聲說:“謝謝你,Faith。這個夜晚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可以讓我念想一輩子。有你真好!”
“你就那麽肯定?也許,我是個很壞的女人,我是騙子,我是殺人犯呢。”立初霜幽幽的聲音讓Frank笑了起來。他的大手上下搓了搓立初霜的肩臂,說:“就喜歡你這樣開玩笑。”
立初霜扭頭看著Frank,問:“萬一是真的呢?”
Frank的眼波在摩天輪閃動的燈影裏流光溢彩,好像點點漁火倒映在暗藍色的湖麵上。他認真地回答道:“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你的過去。我喜歡的是現在的你,我不允許也不會看著以後的你成為壞女人。幸福的女人沒理由變壞。”
這一句話戳到了立初霜的淚點,她的視線瞬時模糊了。在她的第一滴眼淚滑落之前,Frank深情地說:“Faith,我愛你。”
Frank絕對不是第一個對她講這句話的男人。那些人,有真情有假意,但是共同之處是:立初霜都不喜歡他們。而Frank很特別。立初霜說不上太喜歡,但是卻總是帶著可能會喜歡的餘地。不,自己說過,不再陷落。
“你對多少人說過這話啦?”立初霜笑著問,一下子把Frank的款款深情塞回他的肚子裏去了。
“Faith,我是認真的。”Frank坐直了一點,道:“我承認自己對不少女人說過這話。但我每次都是真心的啊。我一直沒有找到第二個可以和我共赴餘生的人,並不代表我沒有努力過。”
立初霜決定要狠心一點,於是問:“都是在床上說的吧?”
“不一定啊。Faith,你沒認真聽我的心聲。我早過了那種哄女人上床的年齡了。我......”Frank的話讓立初霜打斷了。
她笑著從他懷裏掙出來,站起身,走到大玻璃門前看緩慢移動的風景。在玻璃的反光裏,她可以看見孤獨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Frank。立初霜心裏酸楚了一下,做了一個決定:今晚享受他的感情吧,回去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從公司裏踢出去。想到要讓他參與那些複雜肮髒的東西,她居然心疼了。
立初霜轉過身,笑著問:“你餓了嗎?我有好吃的點心。”
她快步走過去,打開點心盒子,坐在Frank身邊,把精美的蛋糕捧在他眼前,說:“據說很好吃,而且應該今天吃。等久了,就變味了。”
她拿起塑膠叉子,切了一塊奶酪蛋糕,送進Frank嘴裏。後者默默咀嚼,緩緩咽下,然後伸手接過點心盒子,將它放在了一邊。沒等立初霜反應過來,Frank的嘴唇就緊緊貼在了她的唇上。然後他鬆開她,說:“等久了,就變味了。我們都不年輕了,我不想等了。”
立初霜在心裏投降了-------就在這裏,就在這一刻,放鬆吧。卸下盔甲和麵具,做一次自己吧。她閉上了眼睛......
摩天輪進入最後一圈。立初霜靠在Frank的懷裏,輕聲說:“我給你唱一首歌吧,中文歌,你應該沒聽過。我很喜歡。”
立初霜低沉的嗓音緩緩飄起:
“我有花一朵,種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與暮暮,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來入夢
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
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
隻盼望,有一雙溫柔手
能撫慰,我內心的寂寞
......”
一行熱淚極速滑落,流進了立初霜的脖領裏,於鎖骨處徘徊,在她發熱的肌膚上畫了一個句號。
從今往後,恐怕再也沒有此刻的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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