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勳放棄了調到北京組建文工團的機會,帶著肖冉和鍾常玉在他身上貼的“妻管嚴”的大標簽,回到了長沙。行李也到了,但是夏建勳幫著青蓮拆行李,卻不是那麽起勁兒。好幾次他都說:“用不到的先別拆出來吧。”
青蓮停下手裏的活,看著他問:“你還是想著北京?”
“李部長不是說了嘛,北京還是有機會的,不一定去文工團。”夏建勳看了看舊報紙包著的花瓶,覺得這種東西就先放在箱子裏好了。
青蓮沒說話。這幾天聯係自己的工作調動,很不順利。夏建勳也托人幫忙,但是似乎長沙除了軍隊醫院以外,地方醫院還在忙著搞文革鬥爭,青蓮想這時候插進去幾乎不可能。
“你臉色不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等下我去問問門衛劉師傅,他上次說在郊區能用糧票換土雞和雞蛋。”夏建勳關切地看著青蓮。她瘦了,臉色蒼白,大眼睛下麵是更大的黑眼圈,鬢角的白發也更多了,還刺眼地支棱著,好像要替主人宣布一下衰老和疲憊一樣。
“小心人家說你投機倒把。”青蓮有氣無力地笑笑。“唉,露露也瘦了呢。太熱了。”
“學校聯係得怎麽樣?秋季入學沒問題吧?”夏建勳問。
“沒問題,好多哈軍工轉學過來的孩子呢。不過啊,他們這幾年都沒好好上過課。聽鄰居說,長沙的學校更是亂。一停課鬧革命,就鬆散了。好多上山下鄉的。我真的不想露露去農村。”青蓮想到這些就頭疼。
夏建勳想了想,還是把花瓶從舊報紙裏拆出來,放在了書架上的毛主席像旁邊,說:“我發現了一個特別小的賣花的店,等下去轉轉。”
“你倒是有閑情逸致。”青蓮嘟囔了一句。
夏建勳走過來,彎腰看著青蓮的眼睛說:“還能怎樣呢?咱們把小日子過好最重要。我看你不如去睡一會兒。露露等下從朋友家回來,咱們一起包餃子吃。我去把麵和了再出去。”
青蓮真的去睡了一會兒。等她醒了的時候,聞到了飯菜香。露露已經把兩盤餃子放到了桌子上。“媽媽,你醒啦?吃飯吧。你看,爸爸買回來的花多好看!”
順著露露的眼神,青蓮看到花瓶裏一大束潔白的梔子花,每一朵都帶著被油綠的枝葉襯托得不染風塵的純淨。她走過去湊近一聞-----真香啊!
“我還買了特別小的一株,自己培養。明年夏天也可以開花了。”夏建勳得意地說,在圍裙上擦擦手,給大家盛玉米粥,再把蒜瓣兒、拍黃瓜、炒花生米擺在桌上。“來,開飯!”
“嗯,今天的餃子真好吃,什麽餡兒的啊?”露露問。
夏建勳得意道:“南瓜餡兒的。現在的南瓜還不粉,爽脆有一絲絲甜,一點肉末就很香。多吃點,你們倆都太瘦!”他說著就給在座的兩個最熱愛的女士夾餃子,笑意滿滿地看著青蓮,說:“你工作的問題別太著急,咱們再活動活動。”
青蓮把一個沾了辣油米醋的餃子放進嘴裏,點了點頭。
然而,工作一直無法落實,青蓮還是很焦慮。每天在家沒事,就拚命打掃衛生,水泥地板都讓她擦得發亮了。露露有一起從哈軍工來的小朋友,雖然不是一個年級的,但還是有“老鄉”的情誼,大家趁著開學前的日子到各家串門聊天。青蓮閑得慌,於是在家翻出來布頭,給露露和自己做小褂,給夏建勳做袖套,零碎布就做杯子墊子,或者拚接成大塊布做靠枕。因為手工好,她也結識了幾個露露朋友的媽媽,不少都是工作暫時沒著落的家庭婦女。她們有時候會跑到青蓮家聊天,學針線。
一天,露露的朋友小霞和她的媽媽帶著小妹妹苗苗一起來家裏玩。兩個大人一邊織毛衣,一邊看著孩子。很快,鄰居家的大嫂李新華也帶著小兒子球球來了。他們幾個孩子分成了兩撥:露露和小霞說著體己話,在紙上描畫樣板戲人物,兩個小一點的孩子則抗著掃把,披著桌布,在姐姐們的指揮下“行軍”,球球還大聲唱著革命歌曲,一句“大海航行靠左手”,把大家都給逗笑了。
李新華笑著說:“青蓮啊,你要是不上班,幹脆在家辦托兒所算了。這裏的幼兒園還沒搞起來,估計好多家都有需求。”
“我可不行。”青蓮猛搖頭:“我有潔癖,也怕孩子鬧騰。”
小霞媽接話道:“何大夫家真是一塵不染,還布置得很雅氣。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樣。”
“何阿姨,你們的毛主席像有點髒啦!”小霞跑過來插嘴。
青蓮一看,可不是嘛。那塑膠壓模成型的毛主席像積了灰塵,有點髒兮兮的。
“阿姨,我幫你洗吧?”小霞乖巧地問。
青蓮想,給孩子找點事做也好。於是,她拿來一個洗臉盆,裏麵放了肥皂水,又給苗苗一把舊牙刷,說:“這個任務就交給你和球球了。”
於是,大人們繼續做針線、聊天,兩個小孩開始幹了起來。不一會兒,一聲清晰的“不~~~”從盆子裏傳出來。隨即聽見球球大笑著說:“毛主席放P啦!”
一時間,屋子裏一片死寂。青蓮很快反應過來,應該是中空的塑像被小孩一壓排出來裏麵的氣體,在水下形成了“放屁”一樣的聲音。天,雖說童言無忌,可是這不是一般的童言,大家被嚇傻了。
李新華上去就揪著球球的耳朵,一巴掌呼了上去。“教你瞎說八道!”
她麵帶驚恐地看著青蓮和小霞媽,諂笑道:“你們都沒聽到,對吧?”說著,她還專門看了露露和小霞一眼。
“沒有沒有,好啦好啦,別嚇到孩子。”青蓮趕緊上前收拾了東西,給幾個孩子一人一小節黃瓜當零食。
那天客人走了以後,青蓮和露露把故事講給夏建勳聽,三個人背地裏又大笑了一場。然後他們打算就忘了這件事。沒想到,事情過去一個多禮拜,李新華又上了門。她拉著青蓮的手說:“大妹子,你們都是好人。那事沒人提......我謝謝你們。青蓮,我姑父在廠裏管事,醫務室有個臨時空缺,你要不要去試試看?”
於是,在家失業一陣子的青蓮,成了機床廠的臨時工。工資比原先低很多,地方也遠,每天在醫務室並不忙,但她總是感到很累。很多時候,在醫務室白綠雙色的小房間裏,青蓮看著桌子上玻璃板下麵的毛主席語錄發呆。拿手術刀的日子似乎很遠很遠了。她害怕,再這麽下去,自己的技術就要被荒廢了。
在清閑中,青蓮卻變得更緊張:不停洗手、擦桌子板凳,給病號幾片藥,她要數上幾次才放心。每次上下樓梯,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數台階數,如果中間被打斷了-----例如有人打招呼或者攀談,她就恨不能下到第一級,重新邊上邊數一次。
她自己知道:這是焦慮引發的強迫症。學院百廢待興,夏建勳忙得不可開交,經常下班很晚,回來邊吃晚飯邊加班看資料,很多時候都忙到半夜。露露開學以後,不喜歡新學校和老師,有些悶悶不樂。於是青蓮的問題,她隻有留給自己。在日日的焦慮中,她像是一個過熱的引擎,越轉越沒力。
夏建勳看著青蓮日漸急躁,麵容清減,很是擔心。問她,卻又說很好,很清閑,和女工一起織毛衣,學了好多新花樣。有時候青蓮拿起舊的手術刀和刀片,在一疊舊報紙上練手感,夏建勳就明白她心裏的期盼。於是,他在一天夜裏,認真地問青蓮:“不如再考慮一下,去北京?肖冉說北京機會要多得多了。好幾個部委都在建新醫院呢。”
“你呢?這邊剛剛上手。去北京,文工團?”青蓮又往被子裏縮了縮。這長沙的冬天雖然氣溫比哈爾濱高多了,可是長江以南就沒有暖氣供應了,所以冬天的室內反而更冷。那種濕冷比漢口還厲害,或許,是青蓮不習慣了。夏建勳更是不喜歡長沙的氣候,冬天下雨陰冷就渾身酸痛。尤其是斷了兩次的肋骨,在冬季幾乎天天騷擾他的神經,讓他寢食難安。
“不一定是文工團啊,李部長不是說了嘛。我可以再爭取一下。”夏建勳捂著身上的熱水袋,調整了一下姿勢,躺得舒服一點。
“要還是文工團呢?我......我可是堅決不支持。我......”青蓮想想就心裏難受,覺得好像是幹了髒活忘了洗手一樣。
“其實,青蓮你如果相信我的話,文工團就文工團。幹幾年再申請調動也可以。”夏建勳說。
青蓮霍地一下子坐了起來,在黑暗中盯著夏建勳,沒說話。
“哎,受涼啦。躺下!”夏建勳把青蓮一把拉進自己的懷抱,說:“你不喜歡,我不會去的。好了好了,別生氣。”
“夏建勳,我是認真的。我寧可在工廠一直窩著,也不願意你去蹚那渾水。”
一聽青蓮連名帶姓地稱呼自己,夏建勳知道青蓮的脾氣上來了。他把青蓮摟摟緊,說:“何青蓮,你要相信我,不會違背你的意誌噠!好了,我去問問,有沒有別的機會調到北京去。問問也不違反紀律。睡覺吧。”
露露聽見父母房間嘰嘰咕咕的討論,早就偷偷從床裏爬起來,坐在父母房間門口的地上,偷聽他們的談話。去北京?首都?那一定好過這裏吧?為啥又說“渾水”?他們倆的聲音越來越低,露露把耳朵貼到門上,也聽不清他們在說啥。
房間裏有動靜,可是她聽不清。露露坐了一會兒,就聽見爸爸說:“青蓮,無論如何,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咱們倆早說好了,誰也不許掉隊當逃兵......”
“建勳......”
聲音越來越低,露露聽不明白,可是她明白父母間的堅實紐帶和深厚感情。在她的心裏,這就是家的全部意義。無論去哪兒,都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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