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凡民的離世讓長水黯然了很長一段時間，就連貴平聽了這個消息也不禁感歎了兩句，
她說：“人啊，真是沒處說去，之前以為陳凡民當了那麽大的官，跟咱們這樣的小老百姓比簡直就是在天上了，可是怎麽想到沒幾年的工夫就落了這麽個下場！還給他愛人丟下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真是作孽啊！這麽看起來還是咱這樣的平頭百姓活得踏實，咱雖然沒掌過那麽大的權，享受那麽大的富貴，可是咱日子過得清白，晚上睡覺也踏實，就像那歌裏唱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國慶節放假回家來的春天聽了她媽的感慨，這時接話說：“媽，你這話正和現在流行的兩句順口溜合上啦！說是‘咱沒掙那麽多的錢，可也沒操那麽大的心！’還有一句‘隻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
“你這都從哪兒學來這麽些嗑？還一套兒一套兒的！”貴平順口回答著春天，
然後她忽然想到了什麽走到廚房門口對著正蹲在地上抽煙的長水問：“哎，陳凡民倒了，那你那個同學李立人的兒子怎麽樣了？前兩年他可是哭著喊著求你給大領導寫信幫他兒子調轉工作，把陳凡民供得比親娘老子還高，說什麽是他兒子在明城唯一的靠山，這下靠山倒了，他不會倒打一耙回過頭來埋怨你吧？”
長水在煙霧裏抬頭看了貴平一眼說：“你說話又何必這樣刻薄，立人雖然世故了些，為人還沒有那麽不堪，他倒是剛給我來了一封信，對於凡民的事也是感歎了一番，還說凡民是個有才幹的人，可惜膽子太大了些，運氣又差了點，站錯了隊，才落得這麽淒涼的收場。
這對他們家餘慶是多少有點影響，畢竟很多人都知道餘慶是凡民授意調來的，不過餘慶這兩年在明城幹得不錯，錢也掙下了一些，在項目上還認識了不少朋友，眼界和人脈比以前寬多了，現在正在籌備自己下海開公司呢！所以立人心裏還是感謝凡民的，當然捎帶也說承我的情。”
“哼，那還算他有良心！也是他們運氣好，趕上了末班車，這樣精明的人咱是比不了啊！”
自從那次立人來過後，貴平就一直對他抱有很大的成見，總覺得他是巧使喚了長水，所以心中不忿，提起他便沒有好話。長水心中正鬱悶，他也不跟貴平計較，見她又踱步回裏屋了，便重新又卷了一根煙點著抽起來。
春天在屋裏聽著父母的對話搖了搖頭，她知道媽媽心裏總是不平，常常有事沒事拿話擠兌爸爸，好在爸爸脾氣好，從不認真和她爭辯。他們剛才提到的凡民之前自己也曾聽爸爸說起過，也是爸爸為數不多的一位摯友，可惜最後竟然身敗名裂，想來對爸爸的打擊還是很大的，所以這時她不想讓貴平再繼續提起這麽不快的事，
便拉過她說：“媽，家裏的洗發水沒了，咱倆要不現在買去，正好順便到街上逛逛，我聽管紅說街裏新開了家日用品超市，還挺大的，裏麵東西又全又便宜。”
說完就挽著貴平的胳膊出門去了，留下長水一個人可以安安靜靜地抽他的煙。
春天如今已經大二了，自從上次跟萬虎的初戀無疾而終後，她一直沒有再動談戀愛的心思，倒不是受了什麽情傷，而是她這一向並沒有碰到有意思的男孩，可以讓她發生興趣，所以這陣子她把心思紮下來全都撲到了學習上頭。
大一的時候春天還不太適應新學的這門外語，再加上她一貫馬虎的毛病，一年級期末考她的成績不怎麽樣，尤其是講語法的精讀，她才將將及格，在班裏可以倒數了。好在她一向膽大口才好，在口語上不管對不對張口就敢說，所以給他們口試的那個漂亮的德國女老師很喜歡她，考試時跟春天笑嘻嘻地聊了好長一會兒，最後給了她一個全班最高分，這才把春天的平均成績給提高了一些，不至於排到班級末尾去打狼。
可惜新學期這個女老師跟她的未婚夫一起回德國結婚去了，係裏給他們換了一位不苟言笑的奧地利外教，春天有點小失望。
不過他們的班主任也換了，新老師是剛從德國留學回來的一位中年男老師，他性格活躍，精力充沛，行事做派非常洋化，並不總盯著學生的作業和筆記，上課時喜歡講講自己在德國時的故事，有時候還會給他們唱唱德國民歌，這種輕鬆自然的方式一下子贏得了春天的喜愛，那一直封在她外語學習上麵的蓋子仿佛忽然被揭開了，通過那些歌和真實的生活故事她對這門語言和那個國家有了立體生動的認識。
人類的文化是相通的，而作為文化載體的語言初看好似全然不同，可是真的走進去後就會發現一切全都似曾相識，於是那些字母便像方塊的文字一樣有了生命，它們活活潑潑，吵吵嚷嚷地講述著各式各樣的故事，這讓春天著了迷，她又想起當年那個晚上在匆忙中選擇德語專業時給自己找的理由：能讀歌德，席勒的原文應該很有意思。
這時終於走進了德語世界裏的春天激動地奔向了文學，她在係裏發的課外讀物《德語文學》裏找到了《少年維特之煩惱》的節選章節，這書從前她是讀過中文版的，歌德名氣很大，這又是他年輕時的成名作，所以一向被世人捧得很高，可是春天當年讀完卻不以為意，故事並不很吸引人，她沒發現什麽了不起的過人之處，可是如今當她終於可以讀懂歌德的原文時，她忽然發現歌德原來是如此的優美！
他筆下的山穀，森林，小溪，花草和日月全都那麽的美妙，幽深，寬廣，充滿了自然的生機，他對大自然的情感，對愛情的真誠，對宗教，人生，和社會的反複思考，激情澎湃，真摯感人。看到最後維特自殺前悲傷地寫道：
“Ach ich dachte nicht, dass mich der Weg hierher führen sollte!！…… Lotte! Lotte! Lebe wohl! Lebe wohl!”（唉，我沒有想到，這條路竟把我引到了這裏！……綠蒂！綠蒂！永別了！永別了！）
春天的眼淚流了下來，歌德之所以成為歌德，原來是因為他真，單純，爛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