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完了凡民出來,長水徑直去了凡民家,他想,也許凡民的愛人希望知道他們今天見麵的情況。來到了凡民家除了他愛人長水還意外地看到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他以為這是凡民他們的孫女,於是就順口問了一句,
哪知凡民的愛人冷笑了一聲說:“不是俄兒子的孩子,這是陳凡民的女兒!”
長水一愣,他萬沒料到凡民還會有這麽小的個女兒。
“小寧,去對麵你哥家寫作業去吧,俄這兒有點事跟人說!”
凡民的愛人打發小姑娘出去了,然後才坐下跟長水說話。“你奇怪了吧,陳凡民還有這麽個小女兒,”
她長出了一口氣,才又說,“韓老師,既然你是他的老同學,俄就不瞞你了,這孩子不是俄生的。當年抱她來的時候,陳凡民對外說,這是俄在火車站撿的孩子,俄們把她收養了。其實她是陳凡民在外邊兒跟別的野女人生的!
那時候俄們還在西北,陳凡民剛當上書記,那個女子有了孩子就跟他鬧,讓他跟俄離婚。唉,要說那也是個碎慫,她就不想想,陳凡民好容易爬到了那個位置上,怎會為了個孩子背上生活作風問題呢?後來具體他是怎麽跟那個女子說的俄也不清楚,估計是給了不少錢,那個女的孩子也不要了,也不找他了,所以他最後就把這麽個不到一歲的娃給俄抱回來了。
俄一看那麽丁點大個娃心就軟了,雖然也恨他在外邊亂搞,可是想想他當領導這些年對俄們母子倒也還不錯,畢竟俄沒有給他生上個一男半女的,這個怎麽說也是他唯一的親生骨肉,所以他求俄,俄也就答應給他養著了。”
長水聽她說完心中甚是感慨,今天上午看凡民的樣子,以為他已經同這個世界了斷得清清楚楚了,沒想到竟還有這樣一段塵緣!此時長水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凡民的愛人,
隻好不自然地說:“嫂子是個心善的人,不容易。”
他愛人苦笑了一下:“心善也沒有好報,如今陳凡民是完了,俄倒沒什麽,反正已經退休了,最多給他把女兒養大,再有個十來年一嫁人就完事了。現在最受牽連的是俄兒子,本來好好開個公司,受他影響正被人查賬呢!”
“那麻煩不麻煩?你兒子不會也出事吧?”長水趕緊關切地問,
“那倒不至於,他的事兒沒讓俄兒子摻和多少,以前俄兒子還背後跟俄抱怨,說因為自己不是親生的,所以他爸不信任他。現在看來,陳凡民當時也是防著萬一哪天他出事,能少牽連俄們母子。唉,說來他這個人心裏還是有成算的,他這些年在這裏也算幹得不錯,給這市裏拉了好幾個大項目,就是現在大街上你打聽打聽,念他好的人還是不少!他這一倒,不知道多少人的飯碗都跟著哆嗦呢!
上回俄去監獄看他,他讓俄放心,說上麵不過是借他做個鬥爭的由頭,並不想真把明城搞亂,如今他的刑都判了,什麽贓款也都退了,這樣他們就不會再往下深挖了,牽扯過廣對誰都沒好處。而那下麵的人就更是了,陳凡民在位時沒少給他們好處,現在這些人都巴不得這股風趕緊過去好繼續安安生生地掙錢,所以也不會跟俄們母子過不去,現在查賬就是走走形式,公司封幾天,過了這陣子風頭再開就是了。”
“那就好!”長水點點頭說,
他知道這裏麵的事肯定很複雜,不過看來凡民都已經安排好了。接下來長水跟凡民的愛人又詳細講了講今天他在獄中跟凡民的談話內容,當然凡民最後的那兩句話他沒說,因為那太像是訣別遺言了,他怕說了會引起他愛人的恐慌。之後長水便告辭出來,回了旅館又睡了一晚,第二天坐早班車回煤城了。
這次明城之行讓長水感慨良多,他隔絕世情太久了,看到凡民這樣從名利場,人情場上廝殺出來的人,仿佛接觸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社會。在這個變革的大時代下,親手推動創造一個城市的繁榮富足,指尖上流動著以億萬計的資金,一個設想就能使高樓平地而起,公路鐵軌穿山而過,多少家庭的生計,多少人的命運就掌握在翻手覆手之間,這竟然是一個人常年的生活方式,多麽激動人心!
這豐功偉業使人崇拜,那巨大的權力和責任讓人敬畏,一個人的心要有多大,才能承受住這些功業和壓力?更不要說當這一切反噬回來的時候,那從高高的峭壁上掉落下來的恐懼又會是多麽巨大!凡民親自體驗了這樣的富貴功成和大廈傾覆,這比讀書時看到紙上的那些“是非成敗轉頭空,功名利祿過眼雲煙”的句子要真實多了!沒有經曆過名利的人哪裏懂得這些話的重量和後麵的真實含義,人雲亦雲者,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
這樣一想,長水忽然發現自己竟沒有鄙視金錢和權力的資格,就像凡民說的,他一生從未入世,對於世上種種都隻是作壁上觀,所有的感慨,痛苦,絕望說到底不過隻是可笑的書生意氣。也許隻有那些被他努力鎖在腦海裏的幻覺才是他的獨創,那才是他的真實。
幾個月後,長水在學校接到了凡民愛人的電話,她哭著告訴長水,凡民在保外就醫的時候在醫院的廁所裏用打吊針的橡皮管上吊自殺了。雖然知道凡民不會坐完那二十年的刑期,但是聽到他這麽快就動手了斷了自己,長水還是忍不住流淚了。
那天他很晚才從學校回家,在黑暗的辦公室裏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灰砌滿了整整一個玻璃煙缸,在上升的煙圈裏他又看到了凡民的臉,有時是被送去勞教的樣子,有時是在自己的單身宿舍裏一起抽煙聊天的樣子,還有時是在監獄裏跟自己回首一生的樣子。他看著那些影子隨著煙霧一個個地消散,人的一生就這樣完了,死的人去哪兒了呢?徒留活人心痛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