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隨著天氣一天天轉冷,德國漫長的冬天來臨了,天黑得越來越早,白天的時候也常常是烏雲蔽日,時不時的還會下陣小雨或是飄點雪花,剛入冬時氣溫其實也不是很低,還都在零上十度左右呢,按說這點冷跟中國東北是不能比的,春天一個在零下二十度過冬的東北孩子原本不該在意,可是與東北的幹冷不同,這裏的冬天是陰冷冷的,
用春天的話說:“我們東北那冷是幹脆的,來得純粹極致,在外麵吸一口冷氣兒,透心兒涼,那叫一個清爽!可是這裏呢,陰陰的,濕濕的,綿綿軟軟浸著你,讓你從裏到外冒寒氣!”
不過好在德國屋裏都有暖氣,而且也不像國內按規定的日子統一供暖,這邊隻要外麵低於二十度了,房間裏擰開暖氣閥門就有熱氣了,對於這點春天是服氣的,實在是太方便了,天知道在國內時,每年來暖氣前和走暖氣後的那幾天多麽難熬,
她媽年年一到那時候就念叨:“又要開始遭罪啦!”
春天這次特意在給貴平和長水的信上詳細寫了德國供暖的好處,這對他們來說算是個新聞,同時也能使他們相信自己在這裏過得很好。
漸近年底,德國人一年中最大的節日也要來了,那就是聖誕節。春天他們的語言班放假一個月,班上的一個中國女同學準備回國去,她跟春天的關係還好,臨走前把自己一直打的一個小工交給了春天,讓她代替自己幹一個假期。
這是個每天陪一位住在山上富人區的老奶奶散步的活,每天下午一個小時,時薪15馬克。春天自然非常高興,這可是她到德國來的第一份工啊!她現在還沒有打工許可,不能打整工,打這種零工掙點小錢最適合不過了。所以春天愉快地接下了這份工,開始每天下午騎著克裏斯汀留給她的一台老舊自行車吭哧吭哧爬到山頂老奶奶家去。
這個老奶奶姓Hoffmann(霍夫曼),已經九十八歲高齡了,她獨自一個人住在山上的大房子裏,按照德國人的習俗春天稱呼她霍夫曼夫人,不過在心裏她覺得自己應該叫她霍夫曼老奶奶才對。春天第一次見到她時感覺很神奇,這樣一位接近百歲的老人她的子女怎麽放心讓她一個人住呢?
霍夫曼夫人人很好,雖然年紀這樣大了,可是身體還不錯,思維也清晰,她告訴春天自己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們都不住在哥廷根,女兒在漢諾威離她算是比較近的,每個周末都會過來看望她。她還指著這房子說,自從三十年代她跟她丈夫在這山上買地蓋了房子自己就一直住在這裏,這周圍的鄰居都認識她,現在她年紀大了,大家也很照顧她,平時不管誰開車下山去買東西都會先來問問她有沒有什麽要帶的,隻要她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打電話給鄰居他們總是很快就會來的。
春天聽著覺得這種鄰裏關係跟中國還挺相似,就像他們當年住的文教樓三樓門,大家互幫互助好像生活在一個大家庭裏一樣。但是在中國他們住的緊密啊!誰家有事喊一嗓子就行了,哪有像這霍夫曼老奶奶這樣一個人住個大別墅的!春天真擔心萬一哪天她在家裏摔倒,電話不在身邊光靠叫喊恐怕鄰居是萬難聽到的!真不知道她的兒女是怎麽想的!這要是在中國可是要被人說不孝的!然而這霍夫曼夫人卻好像一點也沒有怨言,仿佛這樣很正常似的,看來德國人跟中國人這方麵的認知還是很不一樣的。
春天在心裏轉著這些念頭,這邊霍夫曼夫人已經穿戴完畢準備出門了,雖然已是初冬,可是她還是穿了條深綠格子的毛裙子,上麵配了一件淺灰色的粗線毛衣,然後再在外麵套上深棕色的厚羊毛大衣,她邊穿大衣邊給春天解釋,自己的腿現在有很嚴重的靜脈曲張,而且去年左腿的關節還做了手術,所以她現在走路很慢並且需要拄拐杖。春天看向她的腿,還好她穿了很厚的肉色褲襪,看起來倒也還算保暖。
兩人說著話開門慢慢走出來,春天伸手想攙扶她,可是老奶奶擺手表示不必,
她說:“我這樣自己走感覺更穩一些。你隻要在旁邊陪陪我就行。”
春天於是陪著她一步一挪在安靜的小街上散步。小街兩旁都是一幢幢別墅小樓,老奶奶心情很好,每走過一家就會指著給春天介紹這裏住著什麽什麽人,哪幾戶還是當年的老鄰居,哪幾戶是後來搬來的,那些老鄰居中還有誰誰活著,又有多少人的房子被兒孫繼承了等等,春天聽她講古,不但不煩還覺得很有趣味,偶爾聽不明白的地方她還會仔細問問,霍夫曼夫人平常一個人寂寞的很,如今有這麽個願意聽她講話的中國小姑娘在身邊非常高興,於是一路絮絮叨叨跟春天講個不停。
最後快走到街尾時她在一幢很高很大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春天以為她累了要歇歇腳,
可是卻見她用手指著這個房子又說起來:“你知道嗎,這房子裏住著一家醫生,他爸爸那輩兒就是醫生,到了兒子這代兒子和媳婦都是醫生,現在老一輩兒都死了,是這兒子和媳婦醫生住在這裏,他們的兒女們也都當了醫生。可是十來年前他們的兒子找了一個護士想結婚,這家人全都反對,為了這個事情這個兒子跟他們決裂啦!從這裏搬走再也不回來了!哎呀呀,真是的,這家人怎麽這麽想不通呢,一家子醫生偶爾來個護士不也挺好的嘛,結果鬧得丟了個兒子!多可惜!”
春天聽著她講了這一大套故事覺得很好玩,這家醫生之家門第觀念還挺強,都什麽年代了腦筋還這麽陳舊,看來德國人中也有食古不化的嘛。霍夫曼老奶奶講完又歇了歇,然後才邁步慢慢往前走。沒一會兒就走到了街尾,春天和她轉身照原路返回,再次走到那幢醫生的房子時,
她又停住了腳步,然後指著房子說:“你知道嗎,這裏住著一家子醫生!……”
春天愣愣地看著她,再次聽她從頭講了一遍醫生不要護士兒媳婦的故事,看她講八卦津津有味的樣子,春天明白了,老人家記憶力衰退,她雖然記得十年前鄰居家的紛爭,卻忘了幾分鍾前自己剛剛講過的話。春天沒有出聲,她安靜地聽著她說話,在回程的這一路上老奶奶把之前關於各家鄰居的事又都重新說了一遍。
直到快到家門的時候,從對麵走來了一個打扮得很漂亮的老太太,她穿了一身針織的白底黑條紋厚毛洋裝套裙,脖子上圍著棕色的大毛皮草,頭上還戴了一頂棕褐色呢帽,她一路走來腳上的小皮鞋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春天看著她快步走來,一時有些恍惚,她仿佛就是從三四十年代的歐洲電影裏走出來的摩登女郎。
這時身邊的霍夫曼夫人也看到了她,她開口大聲招呼她說:“Reich夫人!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春天一聽微笑起來,原來這個老夫人姓Reich,這個字在德語中的意思是“富有”,嗯,看她這身打扮確實像個富有的貴夫人。Reich夫人立住腳也殷勤地跟老奶奶打招呼,然後不等介紹就伸手給春天,
笑著說:“您一定是陪霍夫曼夫人一起散步的孩子吧,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春天跟她握了手又道了謝,
她又轉向霍夫曼夫人跟她說:“霍夫曼夫人呀,您已經活了快一個世紀啦!身體還是這樣好,真是難得呀!上帝保佑您,您看就快過新年啦,千禧年要來臨啦,您將親眼見證跨越世紀呢!”
霍夫曼老奶奶側著耳朵聽完她的這一番話連連點頭,她說:“是呀,是呀!人哪裏能想到竟然活得這麽久!兩千年都要來嘍,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
“富有”夫人聽完又感慨了兩句,然後就跟她們告別說:“我得走了,之前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我要去城裏買點東西,現在估計車已經在街口等著呢,再見啦!”
說完她就急匆匆地向前麵的叉路口走去,那邊是個下坡她踩著小尖跟皮鞋也不減速一路噠噠噠地小跑下去。
霍夫曼奶奶目送著她又揚手叫道:“Reich夫人,您走慢點,慢點!您也是八十多歲的人啦,小心摔著了!”
春天聽著瞪大眼睛,我的天,這“富有”夫人竟然也已經八十多歲了!
那邊“富有”夫人聽到叫聲停住腳回身對著霍夫曼奶奶大聲地說:“沒辦法,沒辦法!人還是習慣年輕時候的樣子,我從前就走的快,現在改不了啦!再見啦,霍夫曼夫人!”說完她便繼續快步沿著下坡走下去了。
這邊老奶奶搖了搖頭笑著歎了口氣說:“是呀,真是沒辦法,這個人都八十多歲了,還想著像年輕時一樣呢。”
春天也笑了,這樣風風火火的老太太她也是第一次見到。
兩人接著往前走了沒幾步就又回到了霍夫曼夫人家門口,春天工作完成想著送老奶奶進門她就告辭走了,可沒想到到霍夫曼夫人先是把事先準備好的十五馬克從桌子上拿起來遞到春天手裏,然後就殷勤地拉著她的手邀請她留下來一起喝咖啡,春天卻不過她的好意,也知道她是因為一個人太寂寞,所以就答應多呆一會兒,又跟她去廚房幫她一起煮了咖啡,霍夫曼夫人還拿了一碟小點心,兩個人到客廳坐下,邊喝咖啡邊聊天。
德國冬天天黑的早,雖然才過五點,外麵天色就已經發暗了,春天幫老奶奶點亮了燈,再一次開口告辭,可是霍夫曼夫人還是舍不得她走,
又提議說:“我們不如看會兒電視吧,你看完了新聞再走好不好?”
感受著她懇求的目光,春天不忍拒絕隻好又坐下來陪她看電視。霍夫曼夫人很高興,她坐到平日裏常坐的大單人沙發裏,把一塊毯子蓋在了腿上,然後從腳邊的的小藤簍裏拿出來兩根粗粗的棒針,上麵掛著她之前織了一小段的花線圍脖,帶上眼鏡找到線頭開始慢慢一針針織起來,這邊耳朵裏還聽著電視新聞,不是這遊行,就是那兒罷工,要不就是哪兒哪兒又爆炸了,
她搖著頭對春天說:“你看看,這世界上天天淨發生些不好的事情,上帝呀!真是糟糕,這可怎麽好!”
春天好笑地點頭附和她,她在心裏也覺得,就是的呢,這德國新聞咋盡報道點負麵消息,一點也不積極向上。她專心看了幾分鍾新聞,一扭頭看到霍夫曼夫人垂著頭卻已經打起了瞌睡,手上的針線也落到了毯子上,春天搖了搖頭,人老了,便像個小孩子,說睡就睡了。她走過去輕輕叫了她兩聲,老奶奶一驚睜開眼睛,
春天趕緊跟她說:“霍夫曼夫人,您累了,我也該走了,我明天下午再來陪您散步。”
老奶奶看了看外麵,天已經黑了,她隻好戀戀不舍地說:“好的,其實我不累的,我很喜歡跟你說話,春天,你明天一定要再來呀。”
春天笑著點頭,這才好容易從霍夫曼夫人家告辭出來。當她一路從山上騎車下去時,街上的路燈都已經亮了,她長出了口氣,這份工說是每天一個小時,可是她今天卻在老奶奶家呆了整整一個下午!但是怎麽辦呢?霍夫曼夫人又是這麽一位可親的老人,她一個人住寂寞,戀人,也是讓人很同情的,所以春天想,左右現在也是放假,多陪她一會兒就多陪一會兒吧,就當是練習德語了。這樣想著她騎著車在晚風中朝著山下閃爍著燈光的城市飛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