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sty自從上次見到江南翔，心裏就覺得有一種古怪。具體是什麽他還沒理清，但是職業敏感度告訴他，這個有著上海小籠包名字的家夥不一般，需要用心觀察。
沒想到，江南翔倒是主動來找Dusty。一天午休時間，Dusty在桌邊翻看報紙，江南翔走了進來，把一瓶可樂放在他麵前。
Dusty猛地抬頭，看見江南翔滿臉堆笑，說：“今天采訪可樂裝瓶廠，帶回來的。聽說是美國人的軟毒品，離了就難受，真的嗎？”
“嗬嗬，謝謝啊。可不是嗎？你聽說沒有，單單是二戰期間，這種瓶子可樂就被消耗了大約五十億瓶。5 billion，五十億，對吧？我對大數字總是搞不清。”Dusty笑著說。
“你說得沒錯，這也是我采訪報道的內容。可口可樂1927年就進入中國了，打仗關了工廠。上海的工廠去年才重開，生意好得很。青島那家也不錯。”江南翔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摸出香煙，問：“你抽煙嗎？”
“不了，謝謝！”
江南翔點上一根煙，在悠悠地噴雲吐霧中不經意地問：“你是哪一年來的中國啊？”
“噢，沒幾個月，我先去的香港。你是哪裏人？聽口音......嗨，我也聽不出來，反正不是上海人，也不是廣東人。”Dusty試探著問。
“我是福建人，很小去歐洲讀書了，中文說得反而沒英文好呢。戰後才回來。”江南翔在煙霧裏眯起眼睛。
Dusty點了點頭。
“我還是喜歡歐美的生活。聽說共軍要打過來了。”江南翔故意靠近了一點，壓低嗓子說。“我想去美國。”
“喔，簽證容易嗎？“Dusty問。
“我有英國護照，還可以吧。不過我能多和你聊聊，了解一下美國的社會嗎？我還沒想好到時候去了該幹什麽。”江南翔一臉誠懇地說。
“當然當然。我反正也不忙。”Dusty心裏已經敲響了警鍾。這個家夥到底是哪一個陣營的？難道是共產黨給他來的雙保險？為了他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也太浪費了吧？
“聽說美軍會從中國完全撤走，你的看法如何？”江南翔靠在椅背上，貌似隨意地問。
“也許吧。不過美軍應該不會放棄東亞所有的基地的。我們這些小人物也搞不清啊。”Dusty聞出來一點點味道。
“你不是經常采訪上海美軍生活嗎？有沒有聽到什麽風聲？”
Dusty笑了笑：“我聽到的和大家聽到的沒啥不同的，機密的東西哪裏輪得到我啊。”
“嘿嘿，也是也是。對了，周末有美軍俱樂部的舞會，你去嗎？”
“去啊，我經常去。你呢？要不要也去看看？不過是要有請柬才行。我沒有多餘的了。”
江南翔明顯有點失望，但是他說：“沒事，我也有美國朋友，我去問問看。那麽也許周末見呢。你會帶女朋友去？”
Dusty得意地笑了：“對啊。你呢？有女朋友還是太太？”
江南翔說：“我有太太了。”
“喔，那好那好！最近我學會一個新詞---小公館，家裏有老婆，外麵養情人的。很有趣。小---公---館。”Dusty用上海話誇張地說。
江南翔吸了一口煙，嗬嗬地樂了：“那都是有錢人幹的。你我這樣的窮酸記者，能討到老婆就不錯啦。”
Dusty算是看出來了。別看江南翔煙圈兒吐得悠然自得，可是他吸的時候卻是極為用力的。這個人，要麽說的不全是實話，要麽就是比較焦慮的脾性。他心想，周末會一會他也好。在不同環境裏的不同表現，有時候可以看到一個人更多角度的形象。
周六傍晚，Dusty和章碧萱準時在美軍士兵俱樂部門口碰頭。Dusty一身西裝革履，頭發也用發蠟固定得油光水滑的，頗有幾分電影明星的味道。他出門前照了照鏡子，心裏苦笑了一下，對自己說：“Agent Devlin，don't mess up。”（Devlin是電影《美人計》裏麵的特工，以美男計套牢女主角）。
而章碧萱則身穿一條改良旗袍，胸部以上是半透明帶波點的黑紗，下麵則是從黑色到海藍的漸變色。配上同樣帶著波點的黑色絲襪和小小的黑色麵紗，讓她看起來老成許多。她從家裏出門的時候並沒有化妝，裹上薄風衣，把麵紗塞進口袋裏，借口去找同學，吃過晚飯就溜出了門。在俱樂部旁邊的咖啡店洗手間裏，她給自己畫了一個美豔的妝容，敲著高跟鞋，款款出來，周圍口哨聲四起。
Dusty見了章碧萱，由心底覺得驚豔。看到她把自己送給她的皮革胸花戴在了頭發上，用來固定麵紗，更是有一絲感動。麵前這個女孩子真的是人間尤物，但是Dusty清楚地知道，他喜歡的是碧芝。他甚至經常感到慶幸，碧芝並不是自己的任務對象，他在碧芝麵前不必那麽費力地偽裝。
Dusty向章碧萱伸出胳膊，章碧萱笑著遲疑了半秒鍾，然後挽了起來。兩人一同走進俱樂部。舞會剛剛開始不久，裏麵就已經人頭攢動，氣氛熱絡了。他們倆坐下，叫了酒水飲料，等著下一支舞曲開始。他們彼此都清楚，一切試探都要在跳過一支舞以後再說。Dusty想著分寸的問題，而章碧萱卻有一種出擊前的興奮。
正琢磨著，Dusty卻一眼在人群裏看見了自己的上線領導：人稱“老王”的Mr. Walker。天，真是好機會啊。但是他們不應該在公眾場合碰頭的。看看吧，如果老王看見自己，會不會有所暗示。
Dusty再一扭頭，又看見了熟人---江南翔。行啊，還是讓他找到了請柬。他還帶了一個模樣青澀的舞伴。想到他倆關於小公館的談笑，Dusty不由得嘴角一歪。
“想什麽呢？詭詭地笑？”章碧萱湊過腦袋，大聲問，但她的聲音還是被淹沒在樂聲和人聲裏。
Dusty也把頭湊過去，章碧萱又問了一句，然後忽然覺得離Dusty太近了，又急忙彈開。這時正好一曲終了，一曲開始。他們會心一笑。Dusty起身，一隻手伸向章碧萱。
章碧萱本來想著衝鋒陷陣的力量，在抬頭看向Dusty灰藍色的眼睛時，忽然退縮了。但是她還是把手遞給了他，跟著他踏進舞池。
她把另一隻手搭在Dusty的肩上，感到他的手輕輕扶在自己的後背，忽然一陣子恍惚。章碧萱不是第一次和男生跳舞，和孫誌都跳過很多次。但是這次感覺很奇怪。在Dusty的把握之中，她覺得立刻喪失了主權，由著他以最輕微卻清晰的手部和身體的指令，帶著自己進退旋轉。這種“喪失”，讓她感到惶恐。也許是因為他太高了吧？章碧萱安慰自己。
這是一首輕快的圓舞曲。Dusty後退，章碧萱前進。兩人一拍即合，很快默契地在舞池裏旋轉起來。
老王坐在一張台子旁邊，欣賞著舞池裏這一對璧人。“看來任務完成得不錯啊。”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年輕人，有前途。” 老王知道Dusty這個年輕人參加工作早，特工技術日漸完美，但是他還是太年輕了，才二十三歲，正經談過戀愛嗎？也許連女人都沒碰過呢。他的人生經驗太局限了，是個硬傷。好在目前的工作不複雜，讓他好好曆練一下吧。也要記得經常敲打敲打他。
舞池裏人擠人，氣氛熱烈。為了不讓章碧萱被撞到，Dusty經常要把她拉得離自己更近。有時候扶著她後背的手，變成了一種帶著保護姿態的擁抱。章碧萱的臉開始緋紅，她不由得在Dusty胸前半低下了頭。感知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她有點想逃跑。但是她很快提醒自己：章碧萱同誌，你幹得不錯，還要更主動一點才行。
於是她仰起頭，黑色麵紗後麵的如水秋波和微啟的豔唇，替自己發出了媚人的邀請。她看到Dusty的瞳孔放大了，緩緩地眨了眨眼睛，手心開始出汗。這時候有人不小心撞了章碧萱一下，她順勢就撲進了Dusty的懷抱。
她輕柔的一撞，把Dusty撞得心痛。他立刻清醒過來，帶著章碧萱旋轉到人少之處，又拉開了一點點兩人之間的距離。而這一拉開，讓章碧萱有一種撲了個空的失落感。正好一曲結束，兩人分開，退下舞池。
章碧萱喝了幾口飲料，說是要去洗手間。Dusty送她到走廊口，自己站在那裏等她。不一會兒，他看到江南翔從男士洗手間出來，不小心和剛剛拐到走廊上的一個侍者撞在了一起。那個侍者還踩了江南翔一腳，幸好手裏的托盤沒有被打翻。侍者道歉鞠躬，退了下去。
江南翔用手帕擦了擦被踩髒了的皮鞋，抬起頭對著侍者的背影以口型罵了一句。Dusty看到趕緊縮回了腦袋。作為唇語專家的他回想剛才的一幕，覺得江南翔說的應該是“笨蛋”。但是他又覺得有些別扭。到底是哪裏別扭，他也說不清。也許，是福建話的“笨蛋”？
這時章碧萱從走廊裏走了出來。Dusty笑笑，說：“再去跳一支舞？”
章碧萱點了點頭。
這次是一支安靜的舞曲，一個歌女在台上輕吟淺唱，氣氛很是浪漫溫柔。兩個人都放鬆了不少，胳膊也沒伸得那麽遠了，就握著手放在了身體近處。章碧萱扶著Dusty肩膀的手也自在地垂著肘，像是兩個老朋友勾肩搭背的樣子。
於是他們開始聊天。
“你畢業以後什麽打算？”Dusty問。
“上大學呀。不過沒想好去哪裏。”
“想去美國嗎？”Dusty話音一落就在章碧萱的眼睛裏聽到了小火花的爆裂聲。
“我爸爸希望我去。可是，我沒想好。”她垂下眼睛躲避那灰藍色的審視，旋即又鼓足勇氣抬起頭，問：“你呢？萬一共產黨解放上海，你還會待下去嗎？”
沒想到章碧萱會提到共產黨，Dusty頓了一下，笑著說：“他們來，和我一個外國人應該沒什麽關係吧？我留不留下來，要看有沒有必要，有沒有一些事，或者，一個人值得我留下來。”
章碧萱沒接話，卻美目流轉生輝，蕩漾著、鼓勵著Dusty接著說下去。Dusty於是順水推舟道：“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你覺得呢？”章碧萱又靠近了Dusty一點點。她顯然也出汗了，身體上騰起一陣溫熱的香氣，直往Dusty鼻孔和渾身上下的毛孔裏鑽。
舞台上歌女的豆沙喉慵懶地吐出來一圈圈的慫恿：
窗外海連天，窗內春如海；
人兒帶醉態，你醉了嗎？
你醉的是甜甜蜜蜜的酒，
我醉的是你翩翩的風采。
深情比酒濃，你為甚不了解？
美意比酒甜，你為甚不理睬？
我是真愛你，隨便你愛我不愛；
隻要我愛你，不管你愛我不愛。
“你出汗了。”章碧萱盯著Dusty的眼睛問：“你醉了嗎？” 她知道，標準答案應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Dusty拿目光籠住她說：“沒，有點熱。”
章碧萱從Dusty的左手裏抽出來自己的右手，輕輕從他的西服口袋裏拽出來手帕，給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然後順勢把右手也搭在了他的肩上。
Dusty的左手頓時沒了著落，隻好輕輕扶在了章碧萱的背後。這樣一來，兩人和舞池裏那些緊緊抱在一起的情侶沒了分別。
這個懷抱裏的溫熱身體，讓Dusty一陣暈眩和憤恨。刹那間，他想扯下她的麵紗、絲襪、高跟鞋，把她扔進床裏，讓她哀哀求饒......
他不敢再看她。於是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前，咬緊牙關，眼睛慌亂地在人群裏掃視，希望看到老王。他的目光和精神都急需一個支點。可是老王遍尋不見，卻看到了江南翔。他和那個寡淡的女伴坐在桌邊，看見Dusty，向他舉杯致意。
章碧萱猝不及防地貼著Dusty的胸，感受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心慌得快要吐了。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和異性親密接觸。那時候無論是好萊塢還是國民政府，對於電影裏的露骨鏡頭都有嚴格的審查。《美人計》裏幾分鍾的蜻蜓點水式的接吻就是為了規避審查的驚人效果。
那麽，接下來會怎樣？接吻嗎？章碧萱想跑了，但是又不想跑。就這樣一直下去該多好！不對，她告誡自己，她是革命戰士，她是來執行任務的。她是做到了深入虎穴，可是她還沒搞清楚對方是不是個“虎”。要是她能馬上證明Dusty的清白該多好，那麽她就可以....... 可以什麽呢？可以像歌裏唱的那樣：我是真愛你，隨便你愛我不愛；隻要我愛你，不管你愛我不愛？
舞曲結束，兩個人分開，都感到了一種謝天謝地的如釋重負。
又在桌邊坐了一會兒，章碧萱“投降”了，說：“太晚了，我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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