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無錫城遭過兩次屠,一次是鹹豐年間,鬧長毛那年,太平軍誅殺妖民,另一次是同治年間清兵靖亂,見人就砍。兩次屠城,無錫城人口殆盡,十室九空。後來的無錫人,自同治三年起,要麽是外地遷徙來的,要麽是從周邊鄉下移居來的。無錫人往上查,出了三代,或早或晚都是鄉下人,或遠或近都有幾個鄉下親戚。
我家住沙巷的時候,一棟木樓上五戶人家,四戶有鄉下親戚,還很近,都是父輩的叔伯兄弟。剩下一戶是知識分子,在南京讀完書,分配工作來無錫定居。
四戶人家的鄉下親戚,把城裏親眷的住房當作自家屋子來去。木樓上四鎮八鄉的方言不絕於耳,人來人往,語笑喧呼。
我老家在碩放,父係的支脈散布在東南鄉碩放、梅村、鴻聲、蕩口幾個村子裏。母親娘家雖不能說是鄉下,但也是在護城河外麵了。母親早年在繅絲廠做童工,與一起做工的小姊妹結成金蘭之好,如同親姐妹一般的關係,保持到彼此成家立業拖兒帶女,直至第二代,成為世交。在這些我喊阿姨的小姊妹中有幾個六十年代下放回農村,於是我在查橋、石塘灣也有了經常走動的異姓親戚。
鄉下人以城裏親眷為貴。有城裏親眷的人家,在村裏有臉麵,說話辦事人家都得敬著點。城裏親眷去鄉下走親,常會引起全村人的騷動,男女老少聚攏過來,自報名號,遞水讓煙。東家送來雞蛋,西家借來碗筷。村裏人厚道好客,不見外,一家的親眷也就是大家的親眷,一個村子就兩姓,較起真來,出了五服,拐彎抹角的誰不沾親帶點故?村子有那麽一兩戶城裏親眷,就成了全村人的驕傲。村裏人有事去城裏走動,也不生分,甭管親疏遠近,直奔這些親眷家落腳。他們在城裏的家天然的成了這個村子的“駐城辦事處”。
水城農船(取自網絡)
小時候,我家差不多就是無錫縣鄉好幾個村子的駐城辦事處。村裏的鄉鄰三天兩頭摸上門來,走馬燈似的你來我往,絡繹不絕,少則一人單行的,多則三五成群,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非但我不認識,連我爹娘也不認識。但無一例外,來人都自稱是自家人。 不會有錯,他們至少都能報出我家在某個村莊上的某位親戚的名字。
情景經常是這樣的相似,來人在我家門口站定,一拍掌一拍腿:啊呀呀——大嬸子,我是那誰誰誰。
我娘一臉疑惑:你是?
來人:記不起來了?好吧我給你提個醒。我是你鄉下巧寶屋裏村東頭數第二間水蓮家的老三啊。我爹是五狗子,想起來了吧?
娘:……
那年你去村裏的時候,是我去田裏叫的巧寶,那時我還挺著大肚皮,想起來了吧?
啊,你是那誰吧,是……
真是真是,我就是那誰。
來人說完,一步跨進,要一碗涼水咕嘟咕嘟的喝。趕上飯點,正好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的拿起碗筷,有啥吃啥,如同進了自己家門。
可是我娘還是想不起這人是誰,反正這位已經上了我家飯桌的應該是某村莊上的人沒有錯。鄉音為證,來的都是客。我們一概稱之“莊上人”。(吳語“莊”讀hang的音)
村裏人進城,走水路坐客船。如果趕巧,搭生產隊去城裏下糞肥的農船,省了來回的船票。出門的時候,手裏不忘拎一隻小公雞小公鴨,或者小半袋子新軋的麥麵,或者一竹籃沾著新鮮土塊的山芋。農家日子窘逼,沒有貴重的東西拿的出手,但該有的禮數一點不少。
在我家眼中,這些人來來往往,見多不怪。但對他們每一次上城都是逼不得已,要籌謀很久,算好日子才動身的。村裏人出一趟門不容易,耽了田裏的工分活,都是有事來辦的。事分大小,總與生機活路有關。城裏有人就有了可以落腳的地方,歇上一會,喘口氣喝口水,吃頓便飯。要是事情辦不完,打個地鋪,投宿一夜,討個方便,這是一種。另一種就是直接上門找城裏親眷來求助問事的。在村民眼中,城裏親眷個個手眼通天,沒有他們辦不到的事,哪怕這門親眷可能隻是個在城裏幫人看大門,或者在街梢頭炸油條的,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五狗子背著他的女人來城裏看病,醫生說要住院,正遇到病床緊缺排不開,要等。五狗子上門找到我家,讓我爹娘出麵找醫院院長寫條子。
癩痢老六的小兒子讀完小學,輟學在家。老六找上門來,讓在城裏幫忙找份管飯的臨時工做,順帶著學點手藝最好。
隊裏的農船讓水上派出所扣了,隊長阿龍掮著兩桶菜籽油上門問,能否出麵找個關係疏通,把船先撐回去。
黑皮阿福,挑來了一擔山芋幹,要在城裏跟人換點糧票買點米麵回家去。媳婦快要生產,家裏青黃不接,灶頭已經斷了柴火。
連村裏的四類分子也打聽好了我家地址,摸上門來,說要見見小阿弟。四類分子的曆史問題沒有解決,找我爹打聽落實政策的消息。我爹就是他口中的“小阿弟”。
姑姑的村子裏有一戶人家,男的是獨眼瞎,女的是啞巴。小時候在村裏,一聽到啞巴朝我“嗚嗚”的叫,我就逃跑。啞巴兒子從鄉下趕來,是為他父親治病的事,瞎子肝癌,做完手術,躺在醫院裏。醫院離我家不遠,啞巴兒子來我家,白天燉粥,送去醫院,夜裏就睡在病床邊的水泥地上。啞巴兒子在我家燉了半個月的米粥,半個月後,瞎子死了。啞巴兒子上門的時候,喊我母親“寄娘”。至今我還記得的這孩子叫建國,那年上初中一年級。
運河石拱橋(取自網絡)
小時候,我有個毛病,從記事起就有失眠症,緣起怕鬼。夜裏天黑以後,浮想聯翩,常常感覺屋子裏影影綽綽的鬼影在飄忽。這毛病直到一次鄉下來人,給徹底治愈了。
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我半夜如常驚醒,想到鬼的故事,不敢入睡,躺在暗中向外張望,緊張異動的出現。就那當口,我突然意識到房間裏的地板上正躺滿了人。木地板鋪就的草席上,橫七豎八的躺著“莊上人”,就在我床前地上,打鼾磨牙,睡夢深沉。瞬間,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從我意識深處湧起,所有的鬼影從我的眼前飛散而去。那麽多人——我的父老鄉親,身子散發著泥土的腥味,胼手胝足,蓬首墨麵,青筋虯結的鄉親,一個個鍾馗一樣,在我身邊咫尺之距,與我同在,天底下還有什麽鬼怪可近得我身?那一刻黑夜在我麵前霎然變得透明敞亮,如同白晝。我心中有了托底,天地之間再沒有什麽可以怕的,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傳遍全身。那天夜裏我安然入眠,一覺睡到天亮。從此以後,仿佛鄉親們就在身邊,我變得有恃無恐。無論境況怎樣都能安之若素,再也沒有因怕鬼而睡不著。
那天夜裏在我家地板上打地鋪的“莊上人”來自兩個不同的村莊,從戴家壩來的那幾個是來挑煤渣的,回去做成煤餅燒火;從查家橋來的幾個是去城周邊斫草,再用船運回村去曬草幹,為羊和兔子準備秋後的飼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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