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質問
雖然九歲的鄭楓紅隻比弟弟大了兩歲,但她對死亡的看法卻沒有弟弟那麽美好和天真。而不管天真還是成熟,不管死後是去了天堂還是去了地獄,七歲的弟弟與九歲的姐姐都明白一點兒,隻要媽媽死了,他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於是姐弟二人都心照不宣回避了死亡這個選項,而是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媽媽被搶救過來後,二人如何在以後不讓媽媽再生氣的問題上。因為他們認為,媽媽之所以要紮自己,是因為她太生氣。之所以太生氣,是因為他們或者爸爸做了讓她十分、非常生氣的事。
“等回到溫哥華,我每天隻玩一個小時的遊戲,這樣媽媽就不會太生氣。”鄭楓茂先給自己定了規矩。
鄭楓紅也表了決心:“我也不會再跟鋼琴老師鬧別扭,故意挑他們的茬,趕他們走。我不但會好好練琴,也會好好念書,拿到很多A,讓媽媽開心。”
而身邊的吳欣漪親親鄭楓紅,又親親鄭楓茂,哀傷地說道:“孩子們,媽媽現在才明白,這些都是多麽的微不足道。如果可以重回你們身邊,我可以什麽也不要,什麽也不逼你們去做,隻願意能撫摸你們,跟你們說話,給你們做飯,照顧你們,陪著你們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長大。”
“那我也要好好練冰球。”鄭楓茂又補充說道。
回到家的鄭奎山,站在臥室門口聽到姐弟倆的對話。他靠在走廊的牆上,心如刀絞,無論如何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還清醒著的兩個孩子。
第二天裘馥蓮醒了過來,但她卻再也沒有提起女兒吳欣漪,而是沉默地麵對這個世界,包括她的丈夫吳國慶。吳國慶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轉述給了裘馥蓮聽,也沒有換來她的任何回應。即便是鄭奎山跪在她和吳國慶麵前痛哭流涕地懺悔並祈求原諒的時候,她也沒有多說一個字,既沒有痛罵,也沒有原諒,她隻是冷漠地看著遠處,即便她的目光隻在散出去幾米後便遇到了一麵白牆,她的目光依然是那麽遙遠。
吳國慶對鄭奎山說道:“起來吧,你這個樣子讓我說不出話來。你如果不是逼著我原諒你,就站起來。我想問你幾句話。”
鄭奎山站起來,低著頭說道:“爸,你問吧。”
吳國慶問道:“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你既然有了別的女人,為什麽不放開我的女兒。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是怕她分走財產嗎?”
對於所有男人,這個問題大概隻有一個答案:“因為我還愛著她。”鄭奎山也如此說道。
吳國慶心中的憤懣更添一分,他不禁提高聲音道:“你愛著她為什麽還找別的女人,為什麽還和別的女人生孩子?這不是矛盾嗎?”
鄭奎山頭低得幾乎象被砍斷了脖子,他說:“我也說不清楚,可能是我太看中自由,也太不自律了。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但那不意味著我不愛小漪。”
吳國慶歎一口氣,看了一眼身旁木然的老伴兒,悲傷與憤怒讓他失去了往日的溫和,“這個理由找的好啊。隻不過所謂的自由後麵,是你拿不到台麵上卻又不得不掩藏的泛濫欲望,是不負責任,是不停地尋找新鮮的女人。可你畢竟念過幾年書,麵子上又放不下仁義道德,於是就拿自由當麵具。可惜,你雖然戴上了假麵具,卻依舊改變不了你參加了放蕩舞會的事實。”
聽了吳國慶的話,鄭奎山心虛地渾身發軟,幾乎要癱到地上,但他最後還是挺住了。他慘白著臉,勉強答道:“爸,你說的對。我自從有了幾個錢,周圍就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誘惑,小漪又不在我身邊,我就沒有守住自己。”
吳國慶竭力壓製住自己要打人的衝動,平靜了一會兒,問:“兩個孩子怎麽辦?”
提到孩子,鄭奎山象被推到了懸崖邊,恐懼讓他陣陣眩暈,無法逃避的思索後他輕聲說道:“我還沒來得及細想,很可能要把他們接回來,在這裏上英語教學的國際學校。”
吳國慶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又是良久,他說道:“你回去吧,兩個孩子需要你。”
鄭奎山淚眼朦朧,嘶啞著說道:“爸,媽,雖然小漪不在了,但我在二老麵前發誓,我不會再娶,你們永遠是我的嶽父母,我會給你們養老送終。”
幾天後,警方結了案,結論是自殺,而非刑事案件。鄭奎山拿到了警方開具的證明,聯係了火葬場。
從知道自己的身體將要被燒成灰燼開始,吳欣漪就一直守在那具美麗卻冰冷的肉體旁邊。她不知道自己的意識還能存在多久,更不知道自己的意識能記住自己的樣子多久。這種恐懼仿佛讓她第二次失去生命,而她卻無能為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記住自己的樣子,讓自己樣子盡量遲些變得模糊不清。
在狹小冰涼的屍櫃裏,吳欣漪的視野裏依然是落日黃昏。雖然她能記住冷是什麽,但此刻她卻沒有一絲這種感覺,她甚至羨慕起了寒夜裏孤獨的無家可歸的流浪狗。然而一個月前,她還是一個快樂幸福的妻子,一個快樂幸福的媽媽,一個快樂幸福的女兒。她有兩個聰明漂亮的孩子,她有坐落在世界名校哥倫比亞大學校區內的,可以看見大海的別墅,她有兩個菲傭幫她打理生活中的瑣事,她還有一大幫和她同樣在溫哥華帶孩子的媽媽朋友們,她還在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進修工商管理,準備取得一個碩士學位。她的父母在國內是退休的大學教授,身體健康衣食無憂。吳欣漪像生活在無影燈下,每個角落都是亮亮堂堂的。
一個多月前,正值溫哥華的春夏交際,幾乎每天都是溫和而明媚的。吳欣漪在把一雙兒女送到灰點私立學校之後,正要驅車去哥倫比亞大學上課,卻收到了一個來自國內的電話。這是個陌生號碼,吳欣漪疑惑地接起電話,那邊的人象在被凶徒追趕,語氣慌張而淩亂,談話也很短促,隻有一句話:“鄭奎山在國內有女人。”
這句話的每個字對當時的吳欣漪來說,都像是來自遠古的神秘字符,晦澀難懂。等到吳欣漪終於破解了這句話的意思後,才注意到對方早已經掛上了電話。電話裏傳來的嘟嘟聲,像是某個女人或某幾個女人得意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