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是我的大學同學,畢業時我們約好的,今天要在大學附近的山頂上相見。
四十年後故地重遊,我的大學安然如舊。紅磚綠瓦的圖書館和藍色房頂的學生食堂是我的最愛。那時,年輕的大學生在歡聲笑語中享受著免費的午餐和免費的高等教育。那是個讓人感恩的時代。
出校門向左轉,沿林蔭大道一直向東走,便會來到千佛山腳下。千佛山是泰山的北端餘脈,綿延起伏在曆史名城濟南的南側。山上禪寺林立,佛像千千,每塊石頭都是被曆史文化熏過的顏色。山角下的綠樹掩映處,散落著幾所大學。我所在的中醫學院是離山最近的那一個。
大學期間,我和子君經常會在黃昏時分爬上距校園最近的一座山峰,坐在樹下,靜靜地觀看山下的萬物在落日餘暉中漸漸披上朦朧的輕紗,走進詩一般的夜晚。
其實,子君是我們班級的輔導員老師分配給我的朋友,是命令。
記得剛入學不久,一個周末的深夜,走廊裏突然傳來喧嘩聲,原來是隔壁的子君同學深夜未歸,室友們發現後,叫來了輔導員老師。於是在老師的帶領下,有手電的同學們一起出去找她。
當大夥兒來到大門口時,子君正好回來了。她左手一本詩集,右手一把折扇,瘦高的個子,著長裙,梳短發,五官精致得有些冷酷。她的眼睛如往常一樣,不與迎麵而來的人們對視,而是越過他們的頭頂,把目光投向詩一般的遠方,和遠方的月亮,她甚至把這一群要去尋她的人們當作空氣似的,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徑直回宿舍去了。
有一天,輔導員老師找我談話,說是子君同學經常深夜不歸,大家都為她擔心。但她性格孤傲,獨來獨往。希望我能和子君交朋友,留意她的蹤跡,提醒她的作息。見我有些猶豫,老師就特別強調說,因為子君一般隻談文學與詩,所以你是最佳人選,千萬別推辭。
在一個周末的黃昏,我在校門口等子君出來,然後走在她的前麵,並故意地把夾在腋下的幾本書撒落在地。子君急忙上前來幫我揀書: 沃爾特·惠特曼 《草葉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以及手抄的一些舒婷、北島、顧城的朦朧詩。她輕輕地撫摸著那些書和詩,眼睛放光,怯聲地問:我們一起走走好嗎?
於是我們邊走邊談,從國外的浪漫詩開始,談到當時國內風頭正健的朦朧詩,再談到我們讀過的世界名著,以及小時候背誦過的唐詩宋詞。談著談著就來了山上,在落日餘暉中登上一覽亭,憑欄北望,近處大明湖如鏡,遠處黃河如帶,“長河一線,齊煙九點”。那時刻,我們都沉浸在這夢一般的美境中,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夕陽漸行漸遠。
於是,我吟“大漠孤煙直,長江落日圓”。她誦“日暮鄉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那夜,我成功地在熄燈以前,把子君帶回到學生宿舍。因為我說,怕走夜路。她便說,早歸。
那時,我們也經常去大明湖畔的李清照紀念堂緬懷一代詞人。來回的路上,她會讓我解釋為什麽喜歡《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我就讓她點評她喜歡的《漁家傲·天接雲濤連曉霧》。
那些日子裏,幾乎所有的周末,子君和我都要背著詩,或上山,或下湖,或參加各式的詩社活動和朦朧詩比賽,偶爾也有幾行小詩在小報的角落裏發表,我們便會高興地爬上千佛山主峰去看日落以示慶賀。
在畢業離校的前夜,再次爬上我們經常去的山峰,坐在那棵鬆樹下,靜靜地看著夕陽西下。
子君忽然傷感起來,她拍拍我的肩膀說,這幾年的大學生活因為有你而充滿了詩意和喜樂。如今分別不知何時再相逢,很是傷感難過。
她甚至還能猜出,最初時,我是老師派來監視她的,但是,她很慶幸,因此得到一位知心朋友。
原來她孤傲冷漠的外表下,也藏著一顆聰明善良的心。
子君還說,畢業後,她要先去遊曆名山大川,遍訪名勝古跡,騎駱駝去走文姬歸漢的路程,赤腳去撒哈拉沙漠尋三毛的舊居。
最後,子君很認真地與我約定:“讓我們在畢業四十年後的今日今時,再來這棵樹下相會。如果,因故我不能親自前來,一定有一隻青鳥,在這棵樹上等你。”
聽到這裏,我們倆的眼睛裏同時湧出了淚水,又不想讓對方看見,便不約而同地仰臉望天,這時一隻大鳥正從頭頂飛過。
子君望著那隻漸漸遠去的鳥說:“我喜歡鳥的生命,它們不受世俗的束縛,在空中俯瞰大地,俯視眾生。也可以任性地不辭而別,或到泰山之巔觀日出,或去西藏拉薩看日落,或去江南水鄉聽漁舟唱晚,或到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等待夜半鍾聲裏的客船。而你和我,雖說是自由公民,但是如果今晚徹夜不歸,老師就會趕來抓我們回學校去的。”
說完我們都笑了,笑出了眼淚。
“如果有來生,我願意化作一隻自由的小鳥” 子君很認真地說道,眼睛裏流滿了期盼。
至今,我仍然記得她說話聲音和渴望的神情。
……啊,馬上就要見到子君了!於是,我加快腳步向山頂奔去。
突然一隻大鳥迎麵飛來。我大叫一聲,驚出了一身冷汗……夢醒時分。
“哦,假如疫情沒來過,今天應該是與子君重逢的日子。”
我披衣下地,來到窗前。
月正明,夜正酣。
子君,別來無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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